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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夜,卢沟桥响起了枪声,消息很快烧遍了全国。

石柱那时候刚刚中学毕业,放暑假时又照例到祝广连那帮忙。石裕氏本来打算让石柱下学期到县城板浦去念师范学校,只可惜卢沟桥事变后,教师们奔走相告、疾呼抗日,热血青年们也踊跃参军、保家卫国,很多学校都暂时停办了。

谁也想不到,石柱这时候居然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以后不去念书了!

其实,这个决定做起来似乎也并不那么艰难-石裕氏和祝广连自然是不会答应石柱辍学的,两人便在那苦劝石柱,见石柱无动于衷,于是两人商量,给了石柱四块袁大头、五块孙小头,对石柱说:“你把这些银钱扔到地上,只要小头都朝天、大头都朝地,我们就许你不去念书。要不,我们说啥都不会答应的!”

其实,两人明摆着就是想断了石柱不去上师范学校的念头,石柱也知道这或然率实在太低了。可不成想,石柱随手那么一扔,真就中了那千分之二不到的运气-银圆小头皆朝上、大头皆朝下。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看到很多同学还有村里的同龄人都去参了军,石柱也摩拳擦掌,于是他跟石裕氏说:“俺老奶,我也想去参军,打日本鬼子!”石裕氏望着石柱说:“不中!看在老天爷的份子上,我可以许你不去念书,但是我绝对不许你去当兵!你忘了你老爹临走时候你答应他什么了吗!”

石柱说:“我是去当文职,不到前线打仗,还不行么?”

石裕氏又说:“那也不中,真打起仗来,炮弹可不认得哪个是文职还是武职。反正我是坚决不许你去当兵的,家里就剩你这根独苗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跟石家老祖上交待?你叫我一个糟老嫚子还怎么活?”

石柱望着他老**上的几缕白发沉思了片刻,心想,自己倒是不怕死,可万一自己真的死了,眼前年逾半百的老奶该怎么活下去?于是他暂时放弃了当兵的念头,带着遗憾又回到舅舅那里继续帮忙。

石柱在他老爹临走前答应了不去当兵、不去找刘伏龙报仇这两件事,其中不去当兵这件事,石柱大概不会违背逝者的遗愿的,况且他老奶也绝对不会答应。但是不找土匪刘伏龙报仇这条,随着一年年长大,他的内心愈发矛盾起来,以至后来终于决定,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他一定要报这个仇。

但是,和反对石柱当兵一样,石裕氏也坚决不许石柱去找刘伏龙报仇。这次她换了个方式对石柱说:“我都五十好几了,半个身子都埋进了土里,等过些年你去把媳妇娶回家,好好生娃过日子吧。我不图别的啥,就图你能平平安安的,快点让我抱上重孙子!”

石柱不忍心看到自己老奶伤心,只好嘴上答应着不去找刘伏龙报仇,可是心里面从来都没有忘记。

早在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三三年,陇海铁路最东端就延伸到了灌云老窑镇,到了第二年,连云港埠的一号码头也投入使用。从时候起,不管陆路还是水路,从连云港东来西去的人、船、货便络绎不绝。自打石柱跟着舅舅祝广连在港口干活后,但凡有从徐州、新沂和东海一带过来的人,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打听土匪刘伏龙的事情。

后来,石柱从一些当兵的人嘴里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他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国民政府就派重兵前去围剿刘伏龙匪帮,后来几年时间里,当地人就没有再见过刘伏龙。

至于刘伏龙的去向,有人说当时就被打死了,尸首被手底下人偷偷埋了,有人说去梁山了,有人说逃到塞北大漠了,也有人说去太湖那边当个散匪了,甚至还有的说是上了井冈山了,各种说法都有。其中,最多的说法还是刘伏龙带着人逃往了胶东半岛一带,据说后来渡海去了东北。

石柱自己也分析了一番:估计刘伏龙还没有死,不然就算是被偷偷埋了,这个消息总会被他手下一些人放出来的。往南去太湖,也无可能,当年北伐军就是从南而来,往南边一路上定然有很多政府军,而且还要跨过长江,想带着这么些土匪在那立足谈何容易,这些土匪必不会冒这么大风险。至于去井冈山,那肯定是道听途说,那么远的路,土匪绝不会干这事,想必是有些居心不良之人硬是要把井冈山这个地方和真的土匪扯在一起来败坏红军的声誉罢了。因而,刘伏龙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往北去了,不管他是去了梁山还是逃往大漠,肯定都会先走山东济宁附近,于是石柱决定先去济宁一趟,一来打探下消息,二来正好去看看风清云;如果确定刘伏龙不在那边,那自己以后就再找机会从烟台渡海去东北打探消息。

趁着休息的时候,石柱到祝广连跟前说:“俺小舅,我想去趟济宁看看风大爹!”

祝广连是个聪明人,他瞅了瞅石柱说:“你是想去打探刘伏龙的消息吧?不行,那样太危险了!”

石柱看到舅舅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也就不隐瞒了,直截了当地说:“这个仇我是一定要去报的!就算你不帮我,我自己也会想办法去打探下消息的。”

祝广连看着跟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个头已经赶上自己一般高了,虽然身材还略显消瘦,乍一看似乎弱不经风,但语气和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成熟与坚定。他知道孩子大了就由不得大人了,总得要自己到外面闯一闯去面对这个世界,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外甥的脾气,遂只能对石柱说:“你自己要小心点,记住,只能打探消息,不能贸然行动。要是刘伏龙真去了那边,你先回来,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此时石柱心中纵有万分高兴,嘴上还是很镇定地说:“俺小舅,你就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的。不过,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说给俺老奶,要不然她知道了,肯定会着急上火的,岁数大了容易生病。”

祝广连见石柱想得周到,也就更加放心了。

第二天祝广连便给石柱打了下午去徐州的火车票,又给石柱带了些钱在身上。石柱生平第一次做火车,既兴奋又担心会坐错站,祝广连便给他详细地讲了路线,并告诉他如何打票,如何进站等车等等,石柱这才没了担心。但是他总感觉“火车”这个名字寓意不好,佛家有云“人以恶应堕恶道,命欲终时,地狱众火俱至,必有火车来迎”,说成“火车”,总有点驶向地狱的感觉,让人心里感觉毛毛的。但他又转念一想,这只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有甚大不了的,况且目前做火车算是最好的选择了。

石柱坐的是靠窗户的位置,从里面望去,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随着几声汽笛响起,火车便轰隆隆开动起来,一股黑烟从窗户旁边飘过,转而渐渐变成了白烟,一排排低矮的土房子和碧绿的树便都向后狂奔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乘客的视野里,时不时还能看到几只海鸟在窗外伴着火车飞翔。

十年前石柱曾经坐在“马车”上从这条路线经过,但那时他尚小,只有些许记忆还留在脑海里,这次石柱特意留意了四周的景色,过了新浦往东海方向,便在远处或近处陆陆续续出现大大小小的水塘,这些水塘在下午懒散的阳光照射下显得分外耀眼。

到了洪庄时候,那片小树林又勾起了石柱的伤心回忆,重燃了他心中复仇的火焰,十年前他的爷爷老石头就是在这个看起来并不大的小树林里被刘伏龙给害死的,石柱依然还记得那声枪响后爷爷倒下去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人们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后石柱又踏上这条路,正是为了报仇迈出的第一步。想着想着,石柱的拳头不由地攥紧了起来,狠狠地向自己的大腿捶去。

火车开到铜山站时已经到了傍晚,天渐渐黑了起来,石柱出了车站到外面转悠了一阵子便找了个铺子,要了两个包子,叫了一碗辣汤,又卷了个烙馍,饱饱地吃了一顿。

石柱没有去过北边,晚上在津浦线上也看不清路,他便没有打夜里去兖州的车票,先在车站里蜷了一夜。第二天,石柱打了最早的票,便坐上了去兖州方向的火车。来时祝广连跟石柱讲了去济宁风清云家的路线,石柱按照他舅舅的指示,并没有坐到兖州,过了邹城后在一个叫中心店的镇子乘着火车减速的当口,从火车上跳了下来,随后便往西走去。

石柱估摸着到风清云家还有二十多里路,天气虽说早晚时候已经有点凉意,但在中午前后还是热的不行,他便找棵柳树拽点柳枝编了个草帽戴在头上挡挡太阳,一路走走歇歇就到了泗河边。

石柱放眼望去,嚯,这泗河比家里的牛墩河宽了不知有多少!石柱本想着游过去,正好也能到水里凉快凉快,可是自己在这大热天走了这么远的路,又不知道这河什么情况,他就没有直接下水。石柱又远远望了望,目之所及皆是芦苇、青草和浮萍,看不见一座桥,只有在不远处有个几块石头搭起的简易台阶,下面拴着两只小船,却不见有人,想必这大热天船家都呆在阴凉地了。

石柱向小船那走去想看看情况,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浪小孩子,往东边的村子边跑边喊:“快呀,小老虎掉河里了,快点救命啊!”

石柱先是疑惑了下,心想这边还有老虎?再说了,老虎又不怕水,掉河里也没关系呀。可他回头一想,瞬间就觉得是有人掉河里了,赶紧就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把小褂子给脱掉,到了跟前看到两个小孩往河里指去,只见河里一个小男孩在那边挣扎。

石柱踢掉了鞋子,连裤子也没来得及脱就跳到了河里,以最快的速度游到了那个小男孩旁边,一把把小孩的头托了起来,慢慢地拉到岸边。这时候村里的大人也闻声赶来了,和石柱一起把小男孩抬到了岸上。小男孩的脸已经涨的通红,不过还好,只是呛了不少水,肚子压一压,吐了几口水后也就活了过来。

在众人救这个小男孩时候,村里跑来了个三十来岁模样的女人,看上去像是小孩的母亲,边跑边哭着,嘴里一个劲地问小老虎怎么样了,见到自家孩子没事这才放了心,转而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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