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类的孩子不能读书,学校哪一条规定的?”
“我们村学校规定的!”
“你们算老几,有权随意制定条例?”
“我……校长!”
“你……你的德性也配得上校长两个字?”
“你们祖辈是五类,后辈就也是五类……”
“五类?你才是应该被打倒的土……!”
冷不防被人一把拉到了一边,覃红星话没说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她怒不可遏,转身就要还手撕打,却看到拉自己的人竟然是丈夫。他一脸慌乱而又十分歉意挡在自己眼前,正对着李校长,连连道歉。
校长被骂得本来张口结舌没了底气,面对李民源的柔肠软骨的谦疚神态和谦恭的语气,竟然立刻来了精气神。
覃红星哪里肯罢休,她怒不可遏的再次扑过去时,却被丈夫紧紧拽住拉回家去了……
李民源气急败坏的把覃红星拽回家,关上门,严词厉色跟她强调:
“不许惹事,不许再出去抛头露面,不许再去找那些村里干部的麻烦……”
覃红星听着丈夫喋喋不休的训教,但是她什么也没听清,只是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她不管丈夫如何暴躁,也无力跟他争辩,只当做耳旁风,心里火烧火燎着急孩子的事。她恼怒丈夫的家强外干,不为家里家外焦心,却已无力也无心顾及他的不是了。
对于覃红星,李民源更头疼,他内心恼怒她不知委曲求全,担心她出去招惹是非,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像奶奶及众位伯母那样在曲直面前做到退徙三舍。
覃红星找李校长大闹了一场。这时的李家庄子里的人才知道李民源的夫人是何等强悍十足,他们传言李家的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霸道,一代比一代不像女人。村里到处流传李校长被李民源媳妇批骂得一无是处而又张口结舌的故事。
尽管如此,老三也没能再去学校学习。覃红星不甘心,又找到村长赵富贵家里为孩子争取上学机会,但是李民源紧跟着妻子,就像疯了一样制止她的据理力争的作为。以至于看热闹的人分不清是覃红星和李校长、赵村长在吵,还是和丈夫李民源在闹。
穷困且无助,无奈之下,覃红星想到了婆婆给她的翡翠李子和那把枪。趁着天黑,她假装找东西,去刨挖当年埋藏的东西……她边挖边思谋,这翡翠李子,找出来又有什么用,卖,又觉得对不住婆婆的嘱托,而且现在儿子们都尚未到婚娶年龄,断然不能用;如果被李民源知道她卖了翡翠李子,那还了得……不卖,拿出来看看?望李子止渴?至于枪,拿出来,无论是否用来对付那些恶人,只要被抓到,就要坐牢。如果自己做了牢,孩子们更可怜了……她边挖边想,浑身的汗被夜风一吹,顿时清醒了:这些东西拿出来,断然解决不了问题,却只会让举家的窘境更加糟糕……她忙止住手,歇了歇,把挖出的土填回去。尚未填完,村里的李狗子带着几个人走来,吵吵嚷嚷,扒着破损的墙头问她:
“五类婆,蹑手蹑脚的在干什么?”
“谁五类婆?谁?”覃红星抡起手中的铁锹拍了过去,
那些人躲到一边说:
“你在挖什么?搞什么破坏?”
“我在挖知了,怎么了?”覃红星手拄着锹杆道。
“挖知了?这时候知了已经出完了!”
“多的时候让你们捡了,现在我出来捡漏!你说都出完了,你看见了?”她说完提起锹就走。她走得很慢,听到对方的声音也远离了刚才的刨挖的地方,回头看看不见了人影,才放心回去……
深秋渐渐来临。面对流逝的时间,覃红星日夜焦躁无奈。
午后的阳光虽然温暖,但是冷风瑟瑟。风拂下了满树的叶子,洒在地上,堆在避风的角落里。
覃红星在门房后面收拾干枯的落叶留作过冬的柴火,听见脚踩落叶的声音,提着装满叶子的筐过来,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位老太太,一身蓝布衫裤,干爽利落的举止,挎着篮子背着包袱。老人进了门,惊愕的张望了一番,就径直往里正走……
这几年,到这个院里来的,多不怀好意,她就没好气的问:
“你谁呀?往里闯,要干什么?”
“哦……吓我一跳,我以为家里人都在里面,没想到门房后会有人。啊,我来找梅爵,就是六太太。您是哪位?”
“您是哪位?婆婆已去世了……”
“啊,我来晚了,来晚了……早点儿来就好了,早点就好了……一直想回来看看,家里老小拉扯着,走不开。现在,孩子大了,都不用管了。才来。来晚了。来晚了……要知道现在来见不到太太了,无论如何也早来一趟。你称六太太婆婆?那你是民源的媳妇了!”来人一听梅爵不在了,立刻神经质般絮絮叨叨。
“您老人家是……”
“我是你们的冬子姨!我是你婆婆以前的丫头,但是她待我不薄,不知道自作主张叫你们称呼我姨合适不?看看,我当年离开李家时,民源还是个孩子,一转眼,媳妇都娶了……”来人一把拉住覃红星,激动不已。
知道来人是看望婆婆的故人,覃红星也激动不已。她连忙把长辈让进门房屋里,烧了点儿开水,挑了一个看着还比较好点儿的破瓷碗盛了端来给这位从未谋面的姨喝。她局促的说:
“冬子姨,家里困穷,碗只有这样的了。您别嫌怠慢,将就着喝口解解渴吧。”
冬子接过碗,却没有喝水。她打量屋里,门房被隔开了,里间显然是卧间,外间也放了一张简易床,床上被褥卷起来,挤在床头。靠门支了一土灶台做饭,灶口前紧贴墙支着一张三条腿土黄色饭桌,另外一条腿用垒起的石块代替。饭桌上有限的几个碗盘个个边沿残缺不全。不过目光所及,皆干净有序。可见屋里人穷困却在用心的生活。
“想不到,这些年家里会变成这样!当年我离开的时候,家里衣食住行虽不能跟从前比,可还是像模像样的。唉……”
“冬姨,让您见笑了!婆婆在世时,提起过您,说您嫁到了远处去了,过得还好吧?她也一直惦记着您,只是这些年家里过得绳床瓦灶,我们没脸走亲戚!亲戚们也少有往来。”
“这些年,家家都是勉强糊口。说什么有脸没脸的话啊!我嫁的虽远,不过是太太的远房亲戚,彼此知根知底。日子清贫,不过还舒心。这要感谢太太!你们的日子还对付得了吧……”
“艰难……亲戚们要么当做不认识我们,要么跟我们一样艰难……”覃红星摇摇头。
“孩子,别怪怨,虽然从前家里显耀,人来人往。但是家里大变故后,就冷清下来了。何况现在这境况,就算没有世情如纸,大多人家的日子也是清汤寡水的!”
“……”覃红星点点头。
冬子说着,提过身后的篮子,掀开白棉布,里面露出瓜果点心。她难为情的说:
“我拿这些粗陋的东西,着实让你们见笑。只是这年月,好一阵儿坏一阵儿的,也只积攒了点饱肚子的东西……想想当年小姐嫁进来时,你们李家祖辈那是何等的不可仰视,后来出了事故,就冷落了,即便那时,说锦衣玉食也一点不为过。后来我们这些下人出嫁的出嫁,回家的回家……离开时,每一个人都不舍,不知道离开了还有没有衣食。没想到现在,你们过得……其实,也不知怎么了,到了现在,光景反倒都是不如从前了……只是这李家庄子的人也太狠了,硬生生把偌大的宅院给拆成这样。作孽啊!”
她们正说着,孩子们出去挖野菜回来了。冬子看见孩子们,欣喜不已,连忙从篮子里拿出点心果子分给孩子。她抱抱这个,摸摸那个,高兴的说:
“瞧瞧,这一小群,李家不愁再兴旺了,他们的列祖列祖一定在天上笑得合不上嘴巴!”
冬子的到来,让家里顿时又富裕起来,小米,豆子,面粉,苹果,水梨,糖蜜点心,无不让几个常常饥肠辘辘的孩子喜笑颜开。
晚间饭后,冬子看见李民源和覃红星虽然笑对着自己,却明显愁肠百结的神情。她趁着覃红星给自己铺床的时候,悄悄探问究竟。这一问,覃红星忍不住大哭起来。
知道了孩子们上学受难为,冬姨也是气愤不已。她安慰外甥媳妇:车到山前必有路。
第二天一早起床,李家人就发现冬姨已经不见了。一家人都以为这位前辈没打招呼就走了,想不到过了晌午,她又回来了。她进门就叹气:
“孩子们,上学的事我打听明白了。你们怕是斗不过他们。其实他们只是冲着孩子们的祖辈来的,孩子们成了替罪羊,要不让孩子去我那里上学吧!我那里不会有人为难。”
“……”李民源和覃红星都摇摇头。他们知道,谁家都不容易,何况老人家这个年岁了。
既然帮不了什么,想见的人也都不在了,冬姨提出要回去,走时从怀里掏出几十元钱和一对玉镯子给李民源,说:
“这镯子是我出嫁的时候你娘给我的陪嫁,无论日子多么艰难也没舍得卖,现在留给你,希望能帮你点什么!”
李民源刚要伸手接,被覃红星挡住了:
“冬姨,婆婆给您老人家的,是个念想,您看着,就当她还在。我们不能要!”
覃红星和李民源都想留老人家多住些日子,让六神无主的家人感到有所慰藉。可是老人说人见到他们了,知足了。他们只好备些适合老人吃鸡蛋、点心给老人家,把她送到了车站。趁着老人家告别不注意时,覃红星又把钱也悄悄塞回她的上衣布兜里。老人家上了车后,从车窗探出头,说:
“不管怎么样,日子会好起来的,你们要有这个信念!继续朝前……就像你祖母母亲她们那样……只要人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车开动了,老人看见覃红星和李民源含泪向她挥手,她也摆摆手,眼角湿润,一直看着那两团牵挂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看不见了。她对着李家庄子的方向说:
“太太,老太太,你们总算没白熬。李民源已经儿女一群了。虽然李家大院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了,但是那些不算什么,有人在,以后就会什么都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