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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说到这里,众人都听得入神。

并没有任何人出声发问。

在场的大多是知兵之人。

就算如阎立本和李弘、武媚娘、狄仁杰等,就算没领过兵,也是聪明过人之辈。

一听之下,没听出这两个战术有什么问题。

无论是设伏,又或者是以水源寻找敌人主力,都是可行的策略。

至于李敬玄坚持沿河流进兵,这也是行军必然的选择。

一是大军人吃马嚼,需要水源。

同样那些突厥人也不可能离水源太远。

少数零散的人还可以凭随身水囊支撑。

若是突厥人的主力,一定也离河不远。

而且胡人习性,走到哪,便放牧到哪。

人、马、牛羊,哪样不需要水?

武媚娘扬声:“说下去。”

“李敬玄这一路进兵比较顺利,才出击三十余里,就遇到小股突厥人的探子,将其擒杀之后,问出突厥人左路军就在河谷附近。

于是催动骑兵出击。

因为分了两万骑给萧嗣业,李敬玄手里还有八万军,共计步卒二万五千,骑兵一万五千,后勤辎重四万。

骑兵当先,一路沿河追击,连续击溃两股突厥叛军,敌军人数在八千上下。

被骑兵击杀千余人,余者溃逃。

李敬玄得到消息后,急令步卒追赶,又遇突厥人率主力,共计两万骑前来溯战。

步卒结阵击退。”

听到这一步,仍没什么大问题。

殿上无人出声。

但苏大为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昏暗,突厥人数度强攻,未能奏效。李敬玄令辎重和步卒就地扎营,并令斥候联络追击的骑兵,询问战果,约定两军配合方略。

直到入夜后,斥候一直不归。

李敬玄始觉不对,接连派出斥候,都无音讯。

夜后,突厥人又接连发动数次夜袭,但都被我军营垒和车弩射退。

直到黎明时分,突闻巨响,上游被突厥人拦水筑坝,趁着天色未明,唐军士卒疲惫,放水冲向大营。”

苏庆节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

他的竹鞭在河流转弯处点了点。

“经洪水冲击后,我军营垒被毁,大部士卒被水冲走,李敬玄身边只聚拢了千余人,只得狼狈逃蹿。

结果遭到突厥叛军集合数部胡酋围杀,步卒奋力拚杀,死伤殆尽。

幸得萧嗣业那一路,察觉不对,及时回援,这才救下李敬玄。

但唐军大败,萧嗣业手下骑兵也失了胆气,被数倍突厥人围猎,死伤过半,且战且退,一直退回武威,得镇军接应,才算缓过神气。”

整个大殿上,气氛无丝沉凝。

方才的沉默,是众人凝神细听。

现在的沉默,则是震怒、沉重、忿恨。

“李敬玄先前的那支追击骑兵,也遭到突厥人的伏击,只有数十骑逃回。事后清点,此战之后,十万大军,只有不到万人逃回,乃我军前所未有之大耻。”

说完,苏庆节忿忿难平,将竹鞭投于地上。

这战报,兵部早就有了。

朝堂上诸位大臣,包括武媚娘和李弘也早就看过。

但那只是简单的文字,只记着李敬玄大败,唐军覆没。

远没有此刻苏庆节结合各种战报,在沙盘地形上,将整个战局来一场复盘,来得清晰。

苏庆节叉手道:“李敬玄这一路的大败,臣已说明。至于薛仁贵的情况,请恕臣不明详情,恐怕要请都察寺卿来解说。”

沉重得仿佛滴出水来的大殿上,传出武媚娘低沉沙哑的声音:“严守镜。”

“臣在。”

都察寺卿严守镜上前,先向李弘和武媚娘行礼,方道:“臣得到的情报,还不算太详尽,只能大致推测。”

“说说看。”

严守镜走到沙盘旁,俯身拾起苏庆节扔下的竹枝,在碎叶水处一指。

“去年底,薛礼率五万大军,抵达碎叶水,依之前与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的商议,准备以碎叶水为屏障,抵御大食的兵锋。”

说着,严守镜又解释道:“自从我们收容波斯总督,大食国的骑兵一直向碎叶水方向渗透,甚至数次直达四镇。

薛礼抵达碎叶水后,一面就地驻扎,一面派侦骑和斥候四处,打探消息,并征召附近胡人做仆从和向导。

后来得知大食人有一支大军,在怛罗斯以西,人数在三万上下。”

这个消息,朝中诸公也是早就知晓,所以并不奇怪。

但是后来的细节,却不甚清楚。

以薛礼的用兵老辣,既然知道了敌人的动向,又征召了当地胡人做仆从军和向导,怎么还会失败。

总不可能像李敬玄那样,被敌人用一把洪水把大军冲垮了吧。

若真是如此,兵部和诸大臣不会不知道。

只听严守镜道:“因为路途遥远,再加上我军战败,中间有许多信息残缺,依据最近得到的消息,大致推出,薛礼军得到敌军消息,但并没有直接进兵,而是考量了地形,在查明敌军牧场后,决定突袭敌军后方,焚其牧马和粮草。”

这番话说出来,李弘还没察觉什么,但如武媚娘、阎立本和狄仁杰,这等老辣之人,已经从中嗅到许多信息。

其一,有了上次李敬玄之败后。

薛礼这次用兵,明显谨慎了许多。

否则以他往日的作战风格,必是亲率唐军主力,备道兼行,直扑大食军中军。

斩将夺旗,挫敌锋锐。

然后利用唐军铁骑的精锐,发挥大铁捶战术,先将敌军胆气摧毁,然后一路追击,不断锤碎敌军试图的反抗,一层层削去敌军的精锐力量。

这就像是猫鼠游戏。

直到敌军精疲力竭,再无反击之力。

唐军会在薛仁贵的指挥下,将敌军尽数歼灭。

这就是薛礼最喜欢的战术。

继承自大唐名将苏定方的骑兵战术。

其疾如风,攻掠如火。

苏定方的兵法虽传给了裴行俭和苏大为。

但骑兵作战的风格,唐军名将里,如今最像的,反而是薛仁贵。

第二点是,这次唐军的斥候做了大量工作。

能探出对方的牧场辎重,这是极不简单的。

两军交战,最重要的就是隐蔽自己的弱点,露出最锋利的獠牙。

而粮道和辎重,绝对是最大的弱点。

失去补给,大军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就算人能支撑,战马也会饿死。

失去战马,就失去了机动力。

在战场上,意味着死亡。

“继续往下说。”

随着武媚的命令。

严守镜抿了抿薄唇,双眸着手里的竹鞭,点了点碎叶水:“在此处,薛礼与掌管步卒和辎重的郭待封分兵,由郭待封率三万余步卒,守住大营及粮草辎重,深筑营防。

而且为了防备被人用水攻,此次唐军选的是高地。

尔后,薛礼亲率一万五千唐骑精锐,绕过大食军,直扑后方。

此战十分顺利,成功烧毁大食人后方的马场,焚尽了他们的粮草。”

整个大殿上凝重的气氛,到这里才稍微缓和一点。

殿上数位大将,心中不由暗暗点头。

薛礼不愧是名将。

这番奔袭直击敌人要害,用兵老辣,勇猛,而且精准。

实在是极高明的战术。

失去粮草,那四万大食兵,只有被唐军歼灭的下场。

“严守镜!”

一直未出声的大唐皇帝李弘,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薛礼既然抢占了先机,先烧了敌人粮草,为何我军会败?”

严守镜脸上浮现奇怪的神色,向李弘欠身道:“回陛下,那是因为,我军也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嗯?

所有人的耳朵一下子竖起。

包括苏大为,也投来关注之色。

战报他是看了。

但具体情况,除了都察寺,连兵部也尚不清楚。

毕竟都察寺有远超兵部的情报搜集能力。

在众人关注下,严守镜继续道:“掌管后军的郭待封不知为何,擅离了营守,率领三万余步卒,向大食主力进兵。”

他没把话说透,因为直到现在,都察寺也还不清楚。

郭待封这个举动,究竟是因为薛礼的安排。

又或者是郭待封擅做主张。

现在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证实这一点。

“后来如何?”

“在半路上,唐军步卒被大食国的侦骑查明,大食主力骑兵向唐军直扑,双方在碎叶水附近的怛罗斯展开激战。”

严守镜停了一停,待众人消化这个消息后,才继续道:“郭待封手里除了三万余步卒,还有胡族仆从,突骑施及葛逻禄人,共计两万余骑。

两军交战,最终,郭待封兵败……”

严守镜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低沉:“步卒折损大半,大营辎重被毁,郭待封只得就地固守待援。”

“且慢。”

武媚娘声音透着冷意:“郭待封手里有三万多唐卒,还有两万仆从军,大食人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将他击败?”

“太后,战报十分粗简,据其他消息佐证,臣以为,是仆从军发生叛乱。”

这句话,引得朝堂上所有大臣心中震惊。

以大唐的威望。

从来只有甘心做大唐前趋,为大唐做狗的。

鲜有临阵倒戈的胡人仆从。

这意味着,大唐在西域的威望,已经有了巨大的损失。

那些胡人,已经失去了对大唐的敬畏。

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李弘有些焦虑,也有些失态的向身后武媚娘看去:“母后……”

年轻的他,还不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但也知大唐在西域的局面十分凶险。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向着阶下道:“消息确实吗?是突骑施与葛逻禄人都反了吗?”

“回天后,现在还无法确认,须待后续消息。”

武媚娘微微颔首,声音里透着肃杀之气:“若证实,一定要将反叛部落夷平,以明大唐之恩威。”

“是。”

“对了,薛仁贵手里还有一万五千骑是不是?”

“没有了。”

严守镜恭敬道:“得知郭待封失了辎重,薛将军大惊下,率军回援,结果遭到大食人的伏击,最后骑兵溃散,薛将军也失去消息,生死不知。

郭待封带着步卒且战且撤,最后的消息,是向着安西四镇退去。

如今究竟若何,也没有确且消息。”

从西域传回消息,至少得半年时间。

若真的发生什么,也早就发生了。

只是帝国疆域如此之广,许多消息会有严重的滞后性。

武媚娘招手,示意一旁的太监王承恩上前,耳语了几句,吩咐王承恩去办后。

再次开口:“西域之事,现在有突厥叛军,有仆从叛乱,有大食人进逼,局势危殆,请问众卿,该如何处置?”

“天后,此事毫无疑问,必须速集合大军,发兵西域,将叛乱的胡人,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一名金甲大将,大声道。

此人是左武卫大将军,魏思其,其父乃贞观名臣魏征。

“不然!”

又一员大将出列道:“我军在西域已经接连两次大败,若再要用兵,绝不容有失,如此重大之事,关系国运,怎可仓促出兵?必要计议周详,准备万全,再遣精兵良将,数路并发。”

“此言差矣!”

又一员大将出列,此人一脸虬髯,双目圆瞪道:“救兵如救火,迟恐不及,若敌军进击,四镇必失,四镇若失,则安西大都护势必动摇。

若是裴行俭支撑不住,我军在西域将全线崩塌。

到那里,便是泼天大祸。

西域商道断绝,各国藩属,将断了往长安之路。”

这番话,显然戳到一些重臣的痛处,引起不少人深思。

商路、利润,还有帝国的版图,自太宗时起,坚定不移经营西域的战略。

“各位将军,容在下说一句。”

一阵清咳声后,一位中年大臣出列,向着武媚娘和李治手持笏板行礼,然后向着一众军将道:“几位将军说要进兵,用兵的事在下不懂,但在下掌着户部钱粮,自从先帝封禅以来,各地灾祸频发,朝廷救之不及。

如今长安大旱,府库无粮,百姓多有饿死,至今无法解决。

此时要对西域用兵,敢问钱从哪来?粮草呢?战马呢?兵器辎重呢?还有兵从何来?

关中大灾,此次遭受重挫,连府兵都靠树皮草实充饥,不知饿死多少。

敢问几位将军,如何用兵?”

这话,不光令众大将呆住。

就连高坐在龙椅上的李弘,珠帘后的武媚娘,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

什么时候起,大唐竟变得如此困窘了。

但不得不承认,这话虽不好听,但却绝对无法忽视。

大唐府兵,过半都在关中。

天下重兵,云集关中。

再加上关中出陇右最近。

历来对西域用兵,都是征召关中的折冲府。

但是这次受灾,关中元气大伤。

这种情况下,哪里还征召得到足够兵源。

还有粮草、后勤。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关中刚遭旱灾,至今没能恢复元气。

府库粮仓,穷得可以跑老鼠。

这种情况下,就算有兵,又哪来的粮?

没吃没喝,没钱,你让大唐用什么和大食人在西域争锋?

用什么去平息叛乱?

拿头去顶吗?

从泰山封禅时,大唐疆域扩张至巅峰。

雄踞天下,辉煌如日月。

到如今,才过去几年。

什么时候起,那个光耀万年,伟大的帝国。

武德充沛的大唐,竟然到了如此困难的田地。

李弘也不禁在心中哀叹。

始知父辈创业艰难。

积累起家底,可能要十年,甚至数十年的时光。

而只是几年的天灾,便让帝国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

现在的尴尬就在于,西域是帝国的底线,事关生命线,绝不能放。

但是要用兵,却无钱无粮无人。

沉默中,有一个弱小的声音低声道:“听闻郡公为异人,修为通天彻地,何不派郡公去西域,有郡公出手,足抵十万兵。”

唰!

所有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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