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众人都听得入神。
并没有任何人出声发问。
在场的大多是知兵之人。
就算如阎立本和李弘、武媚娘、狄仁杰等,就算没领过兵,也是聪明过人之辈。
一听之下,没听出这两个战术有什么问题。
无论是设伏,又或者是以水源寻找敌人主力,都是可行的策略。
至于李敬玄坚持沿河流进兵,这也是行军必然的选择。
一是大军人吃马嚼,需要水源。
同样那些突厥人也不可能离水源太远。
少数零散的人还可以凭随身水囊支撑。
若是突厥人的主力,一定也离河不远。
而且胡人习性,走到哪,便放牧到哪。
人、马、牛羊,哪样不需要水?
武媚娘扬声:“说下去。”
“李敬玄这一路进兵比较顺利,才出击三十余里,就遇到小股突厥人的探子,将其擒杀之后,问出突厥人左路军就在河谷附近。
于是催动骑兵出击。
因为分了两万骑给萧嗣业,李敬玄手里还有八万军,共计步卒二万五千,骑兵一万五千,后勤辎重四万。
骑兵当先,一路沿河追击,连续击溃两股突厥叛军,敌军人数在八千上下。
被骑兵击杀千余人,余者溃逃。
李敬玄得到消息后,急令步卒追赶,又遇突厥人率主力,共计两万骑前来溯战。
步卒结阵击退。”
听到这一步,仍没什么大问题。
殿上无人出声。
但苏大为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昏暗,突厥人数度强攻,未能奏效。李敬玄令辎重和步卒就地扎营,并令斥候联络追击的骑兵,询问战果,约定两军配合方略。
直到入夜后,斥候一直不归。
李敬玄始觉不对,接连派出斥候,都无音讯。
夜后,突厥人又接连发动数次夜袭,但都被我军营垒和车弩射退。
直到黎明时分,突闻巨响,上游被突厥人拦水筑坝,趁着天色未明,唐军士卒疲惫,放水冲向大营。”
苏庆节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
他的竹鞭在河流转弯处点了点。
“经洪水冲击后,我军营垒被毁,大部士卒被水冲走,李敬玄身边只聚拢了千余人,只得狼狈逃蹿。
结果遭到突厥叛军集合数部胡酋围杀,步卒奋力拚杀,死伤殆尽。
幸得萧嗣业那一路,察觉不对,及时回援,这才救下李敬玄。
但唐军大败,萧嗣业手下骑兵也失了胆气,被数倍突厥人围猎,死伤过半,且战且退,一直退回武威,得镇军接应,才算缓过神气。”
整个大殿上,气氛无丝沉凝。
方才的沉默,是众人凝神细听。
现在的沉默,则是震怒、沉重、忿恨。
“李敬玄先前的那支追击骑兵,也遭到突厥人的伏击,只有数十骑逃回。事后清点,此战之后,十万大军,只有不到万人逃回,乃我军前所未有之大耻。”
说完,苏庆节忿忿难平,将竹鞭投于地上。
这战报,兵部早就有了。
朝堂上诸位大臣,包括武媚娘和李弘也早就看过。
但那只是简单的文字,只记着李敬玄大败,唐军覆没。
远没有此刻苏庆节结合各种战报,在沙盘地形上,将整个战局来一场复盘,来得清晰。
苏庆节叉手道:“李敬玄这一路的大败,臣已说明。至于薛仁贵的情况,请恕臣不明详情,恐怕要请都察寺卿来解说。”
沉重得仿佛滴出水来的大殿上,传出武媚娘低沉沙哑的声音:“严守镜。”
“臣在。”
都察寺卿严守镜上前,先向李弘和武媚娘行礼,方道:“臣得到的情报,还不算太详尽,只能大致推测。”
“说说看。”
严守镜走到沙盘旁,俯身拾起苏庆节扔下的竹枝,在碎叶水处一指。
“去年底,薛礼率五万大军,抵达碎叶水,依之前与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的商议,准备以碎叶水为屏障,抵御大食的兵锋。”
说着,严守镜又解释道:“自从我们收容波斯总督,大食国的骑兵一直向碎叶水方向渗透,甚至数次直达四镇。
薛礼抵达碎叶水后,一面就地驻扎,一面派侦骑和斥候四处,打探消息,并征召附近胡人做仆从和向导。
后来得知大食人有一支大军,在怛罗斯以西,人数在三万上下。”
这个消息,朝中诸公也是早就知晓,所以并不奇怪。
但是后来的细节,却不甚清楚。
以薛礼的用兵老辣,既然知道了敌人的动向,又征召了当地胡人做仆从军和向导,怎么还会失败。
总不可能像李敬玄那样,被敌人用一把洪水把大军冲垮了吧。
若真是如此,兵部和诸大臣不会不知道。
只听严守镜道:“因为路途遥远,再加上我军战败,中间有许多信息残缺,依据最近得到的消息,大致推出,薛礼军得到敌军消息,但并没有直接进兵,而是考量了地形,在查明敌军牧场后,决定突袭敌军后方,焚其牧马和粮草。”
这番话说出来,李弘还没察觉什么,但如武媚娘、阎立本和狄仁杰,这等老辣之人,已经从中嗅到许多信息。
其一,有了上次李敬玄之败后。
薛礼这次用兵,明显谨慎了许多。
否则以他往日的作战风格,必是亲率唐军主力,备道兼行,直扑大食军中军。
斩将夺旗,挫敌锋锐。
然后利用唐军铁骑的精锐,发挥大铁捶战术,先将敌军胆气摧毁,然后一路追击,不断锤碎敌军试图的反抗,一层层削去敌军的精锐力量。
这就像是猫鼠游戏。
直到敌军精疲力竭,再无反击之力。
唐军会在薛仁贵的指挥下,将敌军尽数歼灭。
这就是薛礼最喜欢的战术。
继承自大唐名将苏定方的骑兵战术。
其疾如风,攻掠如火。
苏定方的兵法虽传给了裴行俭和苏大为。
但骑兵作战的风格,唐军名将里,如今最像的,反而是薛仁贵。
第二点是,这次唐军的斥候做了大量工作。
能探出对方的牧场辎重,这是极不简单的。
两军交战,最重要的就是隐蔽自己的弱点,露出最锋利的獠牙。
而粮道和辎重,绝对是最大的弱点。
失去补给,大军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就算人能支撑,战马也会饿死。
失去战马,就失去了机动力。
在战场上,意味着死亡。
“继续往下说。”
随着武媚的命令。
严守镜抿了抿薄唇,双眸着手里的竹鞭,点了点碎叶水:“在此处,薛礼与掌管步卒和辎重的郭待封分兵,由郭待封率三万余步卒,守住大营及粮草辎重,深筑营防。
而且为了防备被人用水攻,此次唐军选的是高地。
尔后,薛礼亲率一万五千唐骑精锐,绕过大食军,直扑后方。
此战十分顺利,成功烧毁大食人后方的马场,焚尽了他们的粮草。”
整个大殿上凝重的气氛,到这里才稍微缓和一点。
殿上数位大将,心中不由暗暗点头。
薛礼不愧是名将。
这番奔袭直击敌人要害,用兵老辣,勇猛,而且精准。
实在是极高明的战术。
失去粮草,那四万大食兵,只有被唐军歼灭的下场。
“严守镜!”
一直未出声的大唐皇帝李弘,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薛礼既然抢占了先机,先烧了敌人粮草,为何我军会败?”
严守镜脸上浮现奇怪的神色,向李弘欠身道:“回陛下,那是因为,我军也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嗯?
所有人的耳朵一下子竖起。
包括苏大为,也投来关注之色。
战报他是看了。
但具体情况,除了都察寺,连兵部也尚不清楚。
毕竟都察寺有远超兵部的情报搜集能力。
在众人关注下,严守镜继续道:“掌管后军的郭待封不知为何,擅离了营守,率领三万余步卒,向大食主力进兵。”
他没把话说透,因为直到现在,都察寺也还不清楚。
郭待封这个举动,究竟是因为薛礼的安排。
又或者是郭待封擅做主张。
现在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证实这一点。
“后来如何?”
“在半路上,唐军步卒被大食国的侦骑查明,大食主力骑兵向唐军直扑,双方在碎叶水附近的怛罗斯展开激战。”
严守镜停了一停,待众人消化这个消息后,才继续道:“郭待封手里除了三万余步卒,还有胡族仆从,突骑施及葛逻禄人,共计两万余骑。
两军交战,最终,郭待封兵败……”
严守镜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低沉:“步卒折损大半,大营辎重被毁,郭待封只得就地固守待援。”
“且慢。”
武媚娘声音透着冷意:“郭待封手里有三万多唐卒,还有两万仆从军,大食人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将他击败?”
“太后,战报十分粗简,据其他消息佐证,臣以为,是仆从军发生叛乱。”
这句话,引得朝堂上所有大臣心中震惊。
以大唐的威望。
从来只有甘心做大唐前趋,为大唐做狗的。
鲜有临阵倒戈的胡人仆从。
这意味着,大唐在西域的威望,已经有了巨大的损失。
那些胡人,已经失去了对大唐的敬畏。
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李弘有些焦虑,也有些失态的向身后武媚娘看去:“母后……”
年轻的他,还不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但也知大唐在西域的局面十分凶险。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向着阶下道:“消息确实吗?是突骑施与葛逻禄人都反了吗?”
“回天后,现在还无法确认,须待后续消息。”
武媚娘微微颔首,声音里透着肃杀之气:“若证实,一定要将反叛部落夷平,以明大唐之恩威。”
“是。”
“对了,薛仁贵手里还有一万五千骑是不是?”
“没有了。”
严守镜恭敬道:“得知郭待封失了辎重,薛将军大惊下,率军回援,结果遭到大食人的伏击,最后骑兵溃散,薛将军也失去消息,生死不知。
郭待封带着步卒且战且撤,最后的消息,是向着安西四镇退去。
如今究竟若何,也没有确且消息。”
从西域传回消息,至少得半年时间。
若真的发生什么,也早就发生了。
只是帝国疆域如此之广,许多消息会有严重的滞后性。
武媚娘招手,示意一旁的太监王承恩上前,耳语了几句,吩咐王承恩去办后。
再次开口:“西域之事,现在有突厥叛军,有仆从叛乱,有大食人进逼,局势危殆,请问众卿,该如何处置?”
“天后,此事毫无疑问,必须速集合大军,发兵西域,将叛乱的胡人,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一名金甲大将,大声道。
此人是左武卫大将军,魏思其,其父乃贞观名臣魏征。
“不然!”
又一员大将出列道:“我军在西域已经接连两次大败,若再要用兵,绝不容有失,如此重大之事,关系国运,怎可仓促出兵?必要计议周详,准备万全,再遣精兵良将,数路并发。”
“此言差矣!”
又一员大将出列,此人一脸虬髯,双目圆瞪道:“救兵如救火,迟恐不及,若敌军进击,四镇必失,四镇若失,则安西大都护势必动摇。
若是裴行俭支撑不住,我军在西域将全线崩塌。
到那里,便是泼天大祸。
西域商道断绝,各国藩属,将断了往长安之路。”
这番话,显然戳到一些重臣的痛处,引起不少人深思。
商路、利润,还有帝国的版图,自太宗时起,坚定不移经营西域的战略。
“各位将军,容在下说一句。”
一阵清咳声后,一位中年大臣出列,向着武媚娘和李治手持笏板行礼,然后向着一众军将道:“几位将军说要进兵,用兵的事在下不懂,但在下掌着户部钱粮,自从先帝封禅以来,各地灾祸频发,朝廷救之不及。
如今长安大旱,府库无粮,百姓多有饿死,至今无法解决。
此时要对西域用兵,敢问钱从哪来?粮草呢?战马呢?兵器辎重呢?还有兵从何来?
关中大灾,此次遭受重挫,连府兵都靠树皮草实充饥,不知饿死多少。
敢问几位将军,如何用兵?”
这话,不光令众大将呆住。
就连高坐在龙椅上的李弘,珠帘后的武媚娘,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
什么时候起,大唐竟变得如此困窘了。
但不得不承认,这话虽不好听,但却绝对无法忽视。
大唐府兵,过半都在关中。
天下重兵,云集关中。
再加上关中出陇右最近。
历来对西域用兵,都是征召关中的折冲府。
但是这次受灾,关中元气大伤。
这种情况下,哪里还征召得到足够兵源。
还有粮草、后勤。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关中刚遭旱灾,至今没能恢复元气。
府库粮仓,穷得可以跑老鼠。
这种情况下,就算有兵,又哪来的粮?
没吃没喝,没钱,你让大唐用什么和大食人在西域争锋?
用什么去平息叛乱?
拿头去顶吗?
从泰山封禅时,大唐疆域扩张至巅峰。
雄踞天下,辉煌如日月。
到如今,才过去几年。
什么时候起,那个光耀万年,伟大的帝国。
武德充沛的大唐,竟然到了如此困难的田地。
李弘也不禁在心中哀叹。
始知父辈创业艰难。
积累起家底,可能要十年,甚至数十年的时光。
而只是几年的天灾,便让帝国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
现在的尴尬就在于,西域是帝国的底线,事关生命线,绝不能放。
但是要用兵,却无钱无粮无人。
沉默中,有一个弱小的声音低声道:“听闻郡公为异人,修为通天彻地,何不派郡公去西域,有郡公出手,足抵十万兵。”
唰!
所有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