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说,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天皇与天后,这本是大唐二圣,李治与武媚娘的封号。
如今一个东隅小岛,区区贼酋也敢自号天皇。
那岂不是向大唐武后疯狂挑衅:我是你老公?
约等于这么个意思。
虽然人家高市开始未必想到这一层。
武媚娘话音方落,阶下立刻有数名大将站出,呯的一声,跪地叩首:“太后,主辱臣死,请许臣一万精兵,臣定当冲上倭岛,活捉高市,献于太后阶下。”
好家伙。
武媚娘一发飙,在场的大将军中,至少有三位冲出来表决心。
一旁的阎立本等文臣看得目瞪口呆。
但是下一秒,立刻反应过来。
慢着。
比起西域那边凶猛地大食人和反叛的突厥人,似乎东面的倭岛比较好欺负?
这等于是白捡的功劳。
只要唐军登岛,那还不是刷人头立军功的大好机会?
西面的敌人太凶。
东面那些手下败将,似乎还可以打打主意?
这些大将啊,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看起来五大三粗,心里头和明镜一样。
武媚娘正在气头上,正要点头应允:“既然众将军有此心,哀家甚是安慰,就命……”
话才要出口,她的眉头忽然一挑,改口道:“诸将军请起,先听程务挺说完辽东局势。”
“喏!”
几位跪地请战的将军,一个个悻悻然的起身。
心中暗道失去一个刷军功的好机会。
武媚娘虽怒,但毕竟是成熟的政治家。
心中自有城府。
她以目视程务挺,喝道:“说下去。”
“喏!”
程务挺暗自擦汗,继续指着倭岛道:“倭王夺权成功后,又设计害死刘仁轨,以致唐军在百济、新罗和倭岛几无控制能力。
此后数年,倭人与新罗人一直暗通款曲。
就在我军与吐蕃决战后一年,由新罗人支持百济复国,百济叛军杀奔高句丽,又掀起高句丽的反叛。
此后战后一直向西推进,昔年我们占据的高句丽土地,被新罗与百济夺去大半。
我军一直退到鸭绿水,方才依托山形,站稳脚步。
此后双方一直在反复拉锯。
我军强势,打过鸭绿水,百济和高句丽、新罗三国,便上表称臣乞降。
而我军军力有限,也没有力气继续深入。
一但他们缓过来,便会复叛,再次蚕食土地。”
程务挺擦了擦额上汗水:“安东都护府为了稳住战线,一直惮精竭虑,用尽各种方法,才勉强守住。”
安东都护程名振既是大唐名将,又是他亲爹。
做儿子的一定得替自己爹辩护几句。
不是咱们不努力,而是那些叛军跟牛皮糖一样,时降时叛,反复无常。
武媚娘声音冰冷:“如此反复无常,为何不早报朝廷,早发大军,将这些乱臣贼子,一举荡平?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程务挺当场就傻眼了。
这话,也就是武后敢说。
将一个国家的叛军全数除根?
这本质上是在说,为什么不把高句丽人、百济人和新罗人从地图上完全抹去。
根本做不到好么,亲。
强大如秦,统一东方六国,花了多少时间?
几十年就把自己玩崩了。
后来到了大汉朝,又花了多少时间,才真正将六国势力完全消化。
融合同化这种事,不用几代人的时间精力,根本办不到。
非得第一代人死光,第二代,第三代,一代代教育、文化入侵,移风易俗,改变族群观念,增强共同的认同感,一直到认为自己是大唐人才有可能实现。
至于说杀人……
杀人是简单。
但却又是最不可能实现的。
后世毛熊、鹰酱在中东那块地方,为什么前仆后继,最后都饮恨收场,称之为帝国坟场?
根本就做不到将人全部抹杀好么。
只有环境同化人。
而人,只有依托环境,去改造自己的生存态势。
“太后,臣有本奏。”
苏大为在一旁叉手行礼道。
算是替程务挺解围。
“讲。”
武媚娘冷冷吐出一个字。
目光向苏大为看过来。
“太后,辽东对大唐虽小,但也有数百万民,何况道路四通八达,崇山峻岭,又兼有大海之利。
我大唐将士再善战,也无法将那么广袤的土地逐寸清理。
所以想将这三国的人,完全抹杀,不可行。”
这话,也就苏大为敢说。
等于是当着三省六部官员,对武后啪啪打脸。
阎立本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心中暗想:您这真敢说,不怕武后动怒啊。
狄仁杰眼中透出无奈。
阿弥真是……
不过,说的也在道理上。
只是太不给武后留面子了。
殿上各大将军,各军将,暗自交换着眼色。
三省六部官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
殿上掌灯的、报时的,侍奉的,伴驾的宫人和内侍,一个个变了脸色。
偷偷看向武后。
这十几年下来,武后强势的形像,已经深入人心。
除了昔年天皇李治,无人敢去触她的霉头。
就连当今新帝李弘,在武后面前,也矮了半截。
沉默了片刻。
武媚娘凤眸微眯:“既然无法抹除,然辽东时降时叛,听闻如今攻势甚急,程名振已然抵挡不住,数次向朝中告急,如今,计将安出?”
呃?
武后居然没生气?
左相阎立本诧异的看过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武媚娘的侧脸。
金色的凤冠张翅欲飞。
武后的侧脸线条流畅,鼻梁高挺,下巴微扬。
透着一种骄傲自矜之色。
看来,苏大为的话,并没有引起她的恼怒,也没有动摇她的信心。
所有人暗暗思忖着。
毕竟,苏大为算是天后一手提拔起来的。
虽然如今与陛下更亲近。
但与武后,也不算交恶。
至少没有撕破脸的传闻。
武后应当还是倚重他吧?
目前唐军中,除了裴行俭,也确实没有比苏大为更懂用兵之人了。
“回太后。”
苏大为被武媚娘发问,不卑不亢道:“以臣之见,辽东之事,不难。”
哦?
武媚娘微有讶异:“怎么个不难法?”
“太后、陛下,昔年我军攻略辽东,苏大总管先平百济,英国公李勣再下高句丽,而微臣,也平了倭岛。”
苏大为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如今,虽然时有叛乱,但当时这几国的百战精锐,能战之兵,都被我唐军歼灭。”
这番话,苏大为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话语里,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武媚娘先是讶然,接着凤眸一亮:“说下去。”
“人可以再生,但百战精兵,绝无可能一日间重新生出来。”
苏大为走到沙盘边,从程务挺手中拿过竹枝,指着沙盘道:“虽然如今贼势甚大,但这些人,相较于过去的高句丽,只算乌合之众罢了。
昔年大唐初创,河北刘黑闼起事,数破唐军,兵势大盛。
一时朝廷震动。
甚至动了迁都之念。
直到太宗平叛,于洺水挖开堤坝,冲溃刘黑闼军。
此一役后,刘黑闼精锐尽丧。
后来再起事,手下兵虽多,但却一败再败,直至消亡。
人多,绝不意味着战力多,只意味着消耗更大,需要的粮草更多。
有时候反而是一种拖累。”
这般一说,仿佛拨云见雾一般,令所有人心头一亮。
对啊,百战精锐死光了,可不是马上能再有。
光是凭一些乌合之众,就算再多,又怎么会是唐军对手。
何况人多,意味着消耗更大。
隐约间,众人透过苏大为三言两语,似乎看到了一丝破局的曙光。
苏大为竹枝指着安东都护府道:“安东都护府管理辽东、渤海国,控扼渤海、契丹、库莫奚、靺鞨、室韦,如此广袤的土地,但精锐府兵只有三万人。
仅凭此三万人,就算是铁军,也难掌控全部土地。
叛军如水,四处流动,以安东都护府的力量,可以将其打败,但很难消灭。
再加上这几年,朝廷重心投往西面,对东面有所忽略。
据我所知,许多兵员折损得不到补充,有些府兵已经超期服役,但朝廷却没有及时派兵前往轮换。
我们的兵,越打越少,越打越疲惫。
我们是在域外作战。
而敌人,是当地土著,野风吹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仗,怎么可能打赢?”
武媚娘开始还听着连连点头。
听到后面,感觉不对了。
一张脸也沉下来:“你这是在指责朝廷?是说哀家策略不明吗?”
“不敢。”
苏大为叉手道:“辽东之患,乃癣疾之患,虽有些麻烦,但是不难平定,目前至少不会出大乱子,若依微臣之计,足可稳固辽东,同时击退大食人,平定叛乱胡人。”
武媚娘眸光微闪。
李弘忍不住从龙椅上站起身。
狄仁杰、阎立本,各部主官。
左武卫大将军程处嗣,邢国公苏庆节,大将军程务挺,众大将,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就听殿上皇帝李弘大声道:“苏郡公乃我大唐不世出的名将,定然有破敌之策,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