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哀哉,吾心甚悲,她悲壮道:“臣决定改邪归正,当能吏,当贤臣!”
他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身姿挺拔,恍若高岭之花,与她隔开了些微的距离,“爱卿真想当能吏?”
她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意志坚定地点了头。
他道:“这些日子,吏部的事情交由你处理,希望你能给朕交一个满意的答卷。过段时间……朕会亲自给你机会,让你伴驾,去验证你的成果。”
伴驾……验证成果。她松了一口气,听起来倒越来越有成为皇帝身边红人的趋势。如今的状况还行,对于方案成功施行,她也挺有信心的。
“臣必然给陛下交个满意的答卷。”她拍着胸脯保证。
他看着她,不言不语。眼睛浓黑如墨,好似眼里只有她,她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十分不自在。
正巧这时候,他们听到刀戈撞击的声音,只见校场里头正在操练的铁骑如同黑云压城一般,从山丘之前策马飞驰了过去。将士们穿着坚固的玄色铠甲,身姿矫健挺拔,长矛的尖头在阳光下灿然反光,显现出了锐利的锋芒,胯下是剽悍壮硕的骏马。
队伍里有人发出止步的号令,那些飞驰的骏马瞬间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整齐有序地排列成阵,铁骑肃立不动,将士表情严肃,一声不吭,周遭一下子寂静得有些可怕,唯有飞尘还飘着。
不知指挥者发出什么命令,将士们突然齐声喊着响亮的口号:“赳赳勇士,壮我山河。”
声音雄浑,气壮山河,荡气回肠,听得人心神震颤,又心潮澎湃。在那种如虹的气势之下,仿佛时间都静止了,眼前所见的,唯独那幕震撼人心的画面。
早听说南帝有支独属于帝王的精锐铁骑,所向披靡。如今所见,果然是非同凡响。前次上前线的虽是精锐部队,然而对比眼前所见,已是相去甚远,如同萤火与日之光,更何况北朝的精锐—真是比不得,比不得哎。
许久,她才缓过心神,转头看向皇帝。比之被震撼到接近目瞪口呆的她,他看着那威武雄壮、气势迫人的兵马,却是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的淡然,目光里隐有得意和赞赏。他带着笑意看她一眼。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他带她来这儿,像是故意展示给她什么。这般近乎耀武扬威的演兵,更像是一种盛大的求爱仪式,让她受宠若惊之余,生出了一丝未来无法掌控的惶恐。
等到铁骑又极其统一地策马离去,那种静默压抑的气氛才慢慢消散。她缓缓地呼了一口气,觉得轻松了不少。
“曲阳春!”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带着洞明世事的了然,“南朝升平,足以安家!”
她的心神猛然一震,感觉心底有个柔软的地方被拨动了,掀起了一股比刚刚看到千军万马出现在她面前时还要壮阔的波澜。
他的面色淡然,然而那双浓黑的眸子,却柔得像是能化成水一般,柔到人心底去。她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目光。
南北朝实力悬殊。他是在告诉她,放下杂念,不做徒劳的挣扎,乖乖嫁到南朝来安家?
到底,他是窥破了什么?若他早知道她是北朝公主,应当不会放任她在朝堂蹦跶吧?若他不知……莫非还是动了真情?她可是女人啊!陛下!断袖是病,得治!不要放弃治疗啊!
她真是何德何能啊……
作为一个胆小如鼠遇到事情就慌张得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人,她应该要怎么做呢?是表明自己忠心耿耿、敬业爱国,男宠什么就算了,还是呆愣地表示她家早就安在南朝了?
只是,他的目光实在是太柔和,几乎要击溃她心底的防线。她脑袋一抽风,劈手夺过了马缰绳,飞身上马,用力地拍了下马屁股,逃也似的策马离去,留下皇帝一人在原地。
微凉的风吹着她的时候,她猛然一个激灵:她似乎干了一件犯上的事情。陛下,陛下他没有反抗,没有阻止,应该没事吧!
回曲府的路上,路过长公主府的时候,隐约听到有失马的传闻,她默默地将那匹马拴在长公主府后门边的树上,然后离开。幸好她盯准了时机,趁着后门守卫偷懒打盹的时候才去还马,这才没被人揪了个正着。
那天晚上,她辗转难眠。闭上眼睛的时候,那铁骑狼奔的画面仍在她的脑海不停播放,皇帝的那句话,也一直在她的耳畔回想。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了,然而睁眼闭眼,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皇帝含着笑看她的画面。
帝王的心思真是如同海底针,深不可测。阳琮回想着她和皇帝相处的片断,越想越心惊,皇帝陛下好像真的是动真格了……
若不是对她有些心思,怎么会那么耐心地逗弄她呢?怎么会被她强吻而不真正惩罚她呢?甚至还千里赴边疆亲自“逮”她,名为向她“兴师问罪”,实则纵她宠她;甚至在朗月之下,情不自禁地同她唇齿纠缠……
如今又放到了明面上了……
她低低叹息了一声,最可怕的一件事情是,被他这么一撩拨,她那好色之心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只是,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发现是女儿身,那岂不是欺骗了他的感情?往大了说,那是存心戏耍皇帝,视南朝尊严如无物!事发之后,他必恼羞成怒!从此与北朝不战不休是小,若不管她是不是北朝公主,直接把她拖出去砍了,那如何是好?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也不是你站在我面前,却不知道你爱我,而是你告白时,错将我当作是男儿身啊!
她才不要坦白呢!既然错了,那就瞒瞒瞒!瞒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阳琮经过这番思考,觉得自己隐瞒女儿身的意义又增加了一条……
真是越闹越复杂了,该如何全身而退?
鉴于面对皇帝疑似表白的举动时逃得太快,阳琮只得夹着尾巴做人。不过隔了好一段时间,也没有等到皇帝的兴师问罪。皇帝反而对她是不闻不问,在朝堂上也对她冷若冰霜,待她如寻常臣子,让人几乎怀疑这新上任的侍郎已被君王厌弃了。
皇帝活了这么多年,难得正儿八经地委婉告一次白,居然被拒了。也许觉得她太过于不识抬举,从此放弃了她?
阳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失落,干脆全身心投入吏部的事务之中,紧锣密鼓地将那日在金銮殿上提出的想法付诸实践。她派人寻找了些长相平庸、识文断字,且有些才干的人,进行岗前培训,还制作了一些箱子,委派人专门负责箱子的传递。
由于许多人都不太想承认自己长相平庸,因而,她颇费了些工夫,才总算是凑了些人,让他们走马上任了。
期间,越善越小将军跑来约了她几次。阳琮总想着“借马”那一茬,于是心里有鬼,又因为对方容貌不错,于是欣然赴约,却见皇帝陛下待她的神色更冷淡了,最后甚至把越善给赶到城郊的军营练兵去了。
如此一晃,一个月也就这么过去了。
近来,昌郡王在封地并不是很老实,隔三岔五和周围的邻居私下里“交头接耳”。身为上位者的东羡看着底下的藩王这么不安分,早生了心思。这日,终于将他准备去昌郡亲查的想法放在明面上讲了出来。群臣们就这件事乱纷纷讨论的时候,东羡看着在群臣中表情严肃,似是专心致志上朝,实则眼神涣散,早就云游天外的阳琮,不怀好意地点了她的名字:“曲爱卿,你觉得如何?”
阳琮这些日子忙了个底儿朝天。每回上朝堂的时候,总是神思恍惚地想着那政策该怎么完善,或是今天发现了什么问题要怎么解决等,因而总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群臣争议的时候,她愣是左耳出右耳进,猛然听到有人叫她“曲爱卿”,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马做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道:“陛下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爱卿说得是,就这么办吧。”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她看着皇帝久违的笑,顿时觉得头大,刚刚……群臣们讨论的是什么?为什么她觉得皇帝说完了那句话,群臣们看她的目光顿时如狼似虎,简直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上朝的时候注意力走神是要遭到报应的!顶着群臣们的目光,终于苦撑到了早朝结束,皇帝却下令让她留了下来,然后语气温和地对她说:“朕决意即日启程去昌郡,爱卿随驾,一会儿回去好生准备一番。”
阳琮一时有些发愣,反应过来后,惊道:“什么?!您要去昌郡?”
东羡凤眸微睐,嘴角含着笑意,“刚刚爱卿不是大力促成此事?”
昌郡王有着谋逆之心,路人皆知!强龙压不倒地头蛇。去他的地盘,要是他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直接在封地造反,她这个跟随着皇帝的宠臣,岂不是用来挡刀子的?
何况,去了昌郡,要是不小心露出了什么破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还有性别怎么办!在京城优哉游哉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去什么昌郡!
“陛下,要三思而后行啊!昌郡王狼子野心,陛下万金之躯,坐不垂堂,便算是御驾出行,也要好好思议个把月的,哪能如此匆忙?”她摆出谏臣誓死劝阻的决心。
“若是等全部思议妥当,黄花菜都凉了。估计那昌郡王早把谋反的证据给毁了,朕还去作甚?”
“陛下……不可只身冒险啊,若是走漏了风声……那便是一尸两命,哦不,是一命呜呼啊。”
“这不叫只身冒险。这不是有爱卿吗?爱卿双手可敌四掌,一拳可以打死一只老虎。”东羡眼底里染了笑意,“所以,爱卿,认命吧。马上收拾收拾,我们连夜出发。”
他看她还在纠结着措辞,含笑道:“事不宜迟,此次出行归来,朕允爱卿青云直上。”
她心里视死如归,深深觉得自己来南朝做的并不是文官,而是时时刻刻在刀口舐血的亲卫啊!偏偏她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但是她还是尽职尽责地弄出了一副幸甚至哉的表情,叩首道:“臣,愿肝脑涂地。”
约莫隔了一会儿,他突然低沉地唤道:“爱卿。”
“臣在。”
他凤眸微抬,静静地看着她,道:“爱卿可愿……安家南朝?”
“臣……”她想说她自然是愿意的,可是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不是一个敷衍的回答,更像是一个承诺。她最后还是语塞,道:“臣惶恐。”
他轻轻一笑,像是自嘲,有些心灰意冷的意思。
阳琮看着,觉得心里有些微的小难过,最后还是戴上了那张嬉皮笑脸没有正形的佞臣面具,然后义正词严道:“断袖这种事情需要从长计议啊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千秋万代,臣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爱卿原来是这样想的啊。”他似乎很遗憾地叹息了声,“爱卿想当贤臣,这阵子的努力朕也看到了,朕想正儿八经地赐给爱卿一套宅院,免爱卿租房之忧,却没想到,成为朕的男宠之事一直梗在爱卿的心头。”
他顿了顿,脸上挂着包容的笑,“爱卿如此为朕着想,朕心甚慰。这件事情朕不会介意的,想必爱卿也不会介意。”
“……”她介意,她真的介意,有个脑补太多又虎视眈眈盯着她的帝王真的是太可怕了!她忧心忡忡道,“陛下将于年后迎娶北朝公主,听说那北朝公主身长七尺,虎背熊腰,打一个喷嚏,北都震三震,刁蛮泼辣世间无匹,这样的主母怎能容得下臣?臣怕哪!”
这是她第二次同他讨论北朝公主,第一次是殿试之上极尽赞美之词,而这一次……描黑自己这种事,做起来真的和赞美自己一样觉得不是滋味啊!若非北朝这一代就一个公主,她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压力的!
东羡的脸上笑意越发盎然,犹如光风霁月,令人眩目,他道:“爱卿原来是吃醋了。勿担忧,朕会护着你,她不能拿你如何。”
“……”阳琮默然,她在想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在她脑海里的构想,明明应该是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她当着佞臣,他偶尔拿着她解闷逗趣……她泫然欲泣,道,“陛下能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啊!自古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弛。臣不想寂寞深宫,空闺待人啊!”
东羡靠得离她更近了点,脸上敛了笑容,道:“爱卿不想成为朕的男宠,莫寻这些有的没的理由。依朕看来,爱卿并非不想断袖,只是不想同朕断这个袖吧。”
阳琮点头称是,道:“陛下,您也知道,臣是个花心之人,想收住心吧,又控制不住,若是成为陛下的男宠,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名分后,若再做出一丁点儿出格的事,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到时候……到时候……”
他的表情未变,显得有些神秘莫测,有些不耐地打断她的话,道:“朕届时允你免死金牌一面,还有什么顾虑的?”
阳琮心中默叹了一口气,皇帝陛下步步紧逼,这让她很是忧愁。也许她该考虑撤离南朝了。哎,她短暂的佞臣之旅啊。她道:“陛下说过给臣时间来考虑的,臣愚钝,陛下能否再允臣一些时间?”
“确实够愚钝的。”他道,“这么着吧,回京之前,朕希望你能给朕满意的答复。勿要犹豫不决,也别想着脚底抹油溜走。”
她默默地垂下头,无语凝噎。
当佞臣多不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面临生存危机的同时,稍微玉树临风一些,便有成为男宠的危机啊!明明最初她调戏皇帝的时候,他还是很厌弃地直接命人把她丢出茶楼来着!如今却是以权势压人啊!
回到曲府,阳琮一边长吁短叹地收拾细软,一边与夜合商议如何在去昌郡的路途中不被发现地溜回北朝。却没想到,夜合刚刚背过身去,两个黑衣人就出现在了阳琮的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她的嘴巴,再把她眼睛一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劫出了曲府,然后出了京城。被蒙汗药弄晕之前,她听到黑衣人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绑回去,主子会大赏我们的吧。”
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已被人五花大绑扔在马车内,嘴里塞着破棉絮,眼睛被一块黑布蒙着,不能视物,只能听到车轱辘的声音。
主子?看来是场有蓄谋的绑架了。她在南朝为人也算是低调,虽然被人认为奴颜媚骨勾引皇帝断袖,但顶多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大恶不赦到需要特地绑架她的吧?难道是昌郡王那边以为是她怂恿皇帝去昌郡的,于是起了杀心?不过昌郡王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这点说不通。
也许是北朝来的敌对?她在北朝没什么仇家啊,何况知道她来南朝的也没几个人。所有人看起来都不是嫌疑对象。
阳琮想得头痛欲裂。不过可以暂时确认的是,她没有生命危险。虽说如此,眼前黑漆漆的不知道去往何处,让人觉得没有安全感,像是被放在砧板上的鱼吧。要如何脱身呢?
她不会放任自己的性命完全掌握他人手上的。就像这次来南朝,乍看上去伴君如伴虎,然而若身份真的被揭穿,充其量会让人觉得是北朝公主久慕夫君,想在婚前培养一下感情,虽有些出格,但好歹也算是一桩美谈。
这回她被人绑架,在京城的那位会不会认为她是贪生怕死脚底抹油溜走了?哎,就算真的离开,她也不想不辞而别。他应该可以猜到是绑架事件吧,这样在京城的夜合也不会被牵连。
她心里还是有些怅然,不论事情如何,若离了京城,被绑到一个天高南帝远的地方,这佞臣之旅也要被迫中止了。
胡想乱猜一通,却发现还是无计可施。马车行了这么久,那些人却连句话也不多说,让她完全闹不清是怎样的情况。
猛然间马车颠簸了几下,她听到齐刷刷的拔刀声,阳琮清醒了几分,伸长耳朵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等到刀声渐息,外头有人跨步走进,掀开车帘,将封在她口中的棉絮取下,阳琮有气无力道:“壮士是何人,若救我一命,我定有重酬。”
“以身相许么?”遮住她眼睛的黑布也被除下的时候,一张熟悉之极的脸映入她的眼帘,那张脸依旧俊美得让人侧目——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却不掩他的风华。
在此时此刻看到他,她不免有几分失语,最后轻轻地唤道:“陛下。”
“爱卿看上去倒是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他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见她除了有些狼狈,并没有受到怎样的虐待,遂含笑道,“至少,见到朕,没有屁滚尿流地过来求朕救命。”
阳琮叹道:“臣还没随陛下您赴汤蹈火,哪里舍得死呢?自然要让他们以为臣胸有成竹啊。”
他亲自将她的绳索给解开,然后道:“爱卿可曾得罪了什么人?”
阳琮摇了摇头,却见皇帝笑中带着一股子冷意,“竟敢在天子脚下劫人,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马车外,之前绑架她的两个黑衣人躺在地上人事不知,而他们旁边围着皇帝的亲卫。想来,皇帝是兴师动众,花了大力气才找到她的。
阳琮心底一暖,又是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