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影儿蒙胧地睁开眼,就看到依旧是那间茅屋,师父坐在桌前,一脸平静。
“快起来吃东西,还说要照顾师父,起得比师父还晚。”
她眨了眨眼,迟疑地开口:“师父,我昨天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公输阙脸色不变,蘸了一滴水弹到她额头上:“小孩子成天看些乱七八糟的书,能不做怪梦吗?”
吃过饭后,公输阙说出去办点儿事,叫她好好待着。影儿低着头说“哦”,等公输阙走远后,她抬头古灵精怪一笑,戴上雪帽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却才出房门几步,便被一道白光阻了回来,她定睛一看,该死,房屋四周被一道光圈围住,竟是师父又下了结界。
影儿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跺脚,冲着前方不远处的那个背影挥了挥拳头,正挥得过瘾呢,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公输阙竟悠悠回头,扬了扬手,笑得一脸狐狸样。
可惜公输阙低估了影儿的坚韧不拔,他怎么会知道影儿怕他要用,竟把家里几本术法书都带来了?平日里游手好闲,教她都不学的徒弟,此刻是一头钻了进去,刻苦钻研的精神堪比老秀才。
终于,在公输阙第五天出去时,影儿贼兮兮地探出脑袋,笑得得意扬扬,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她一边念念有词地施法,一边在心中道:
“师父真是没新意,老是这一套结界。”
当光圈应声消失时,影儿看着双手,又惊又喜,不禁感叹自己真是冰雪聪明,术法天才。
她拈了一个隐身诀,鬼鬼祟祟地跟在师父后面,屏气凝神。
七拐八绕,白雪茫茫的,她都快跟晕了,师父眼睛不便却跟没事人似的,轻车熟路得像自家一样。
当在那个冰洞口停下时,影儿倒吸口冷气,捂住嘴巴差点儿要惊呼出声。
这跟她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越往里面走,她越惊讶也越熟悉。
师父转动了一个机关,她轻巧地闪身入内,在一块冰石后还没站定,便听得师父回头一声喝:“谁?”
她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却见另一个身影从天而降。
山猫少年一脸愤怒:“公输阙,你还有脸来这儿?”
她舒了口气,捂着扑通乱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躲在冰石后。师父和那只猫儿针锋相对,一时未注意到她。
她这才看清,这冰屋内竟放置着一具冰棺,一点点挪过去,她踮着脚伸长脖子想去看,却只能看到棺中人的下半身。正望眼欲穿时,公输阙已冷然开口:
“青狸,多年未见,你还是一样年少气盛。颍儿长眠于此,望你不要扰了她的清净。”
少年一声冷哼:“年少气盛?爷爷比你还长了几百岁呢。你也知道雪颖睡在这里,竟还有脸出现,快快给我滚出去,不要逼我在这里动手!”
影儿初听到师父说“颍儿”时,吓了一跳,仔细听下去才发现不是在叫自己。他们二人的对话叫她又是惊奇又是迷惑,不由得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她跟师父走南闯北时,曾经看到有人在卖“后悔丸”。
师父拈起那小小的药丸,一脸黯然。摊主殷勤地跑出来,吹得神乎其神,师父却在他的惊呼声中将药丸拈碎了。
药粉随风飘散,师父扔下片银叶子,也带着她飘然而去了。
她那时并不懂为什么师父的表情会那么哀伤,师父又为什么不拆穿那个江湖骗子,当她此刻站在这里听到所有的所有后,她才明白,世上如果真有后悔药该有多好,而师父之所以不拆穿那个人,不过是因为他至少给了人们虚无的希望。
公输阙轻抚冰棺,无波的眼眸装满温柔。
“青狸,当年之事并非你所想,我对颍儿的爱不比你少。”
(五)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他从徐州招念归来,路经苍山,在山脚下暂歇。
半夜迷迷糊糊听到有女子在唱歌,他借着月色起身去寻,在一处冰山后发现了一架秋千。
秋千上坐了个白衣女子,背影动人,月色下她的头发折射出蓝色的光芒,如梦如幻。他一时看痴了,直到那女子一声低唤:
“你是谁?怎么寻得到这儿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见那女子面有讶色地望着他,怀中抱着一只五色斑斓的猫儿。
他想开口,却不觉又被那女子的容貌吸引了,那般清清冷冷的模样,便像从天上王母的瑶池中出来一般,沾染了皓月的清辉。
他尚自沉吟,那女子怀中的猫儿已经一声叫唤,朝他扑来。他心下一惊,忙祭出“招念铃”,却还没摇响,就见那女子宽袖一挥,眼前顿时白茫茫一片,再无意识。
醒来时发现自己依旧身在那个落脚的房屋,昨夜仿若一梦。
他细细回忆,汗颜不已。自己游历尘世,见多识广,自命超然,怎么被一个女子迷成了那样?莫不是山野精怪,摄人心智?他寻思着,却又摇头否定了,那般人物,绝不可能是妖怪。
他在苍山寻了个遍,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夜晚看到的地方。他左右无事,来了兴趣,便在山脚下住了下来,期盼着能再见那女子一面。
机会终于在半月后的一天来临,他在屋前救下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山猫,当白衣蓝发的她寻来时,他才记起原来这就是那夜她怀中的那只猫儿。
那山猫十分嚣张,虽然他救了它,但它显然并不感念他的恩情,反而在他手上狠狠抓了一道。
倒是那女子,抱过猫儿,对他盈盈施礼道谢。他看着那清浅笑容,霎时觉得被多抓几道也值得。
女子飘然离去时,他定住心神上前施礼:“在下公输阙,乃公输世家第七十六代招念师。”又客套了几句,他道出了真正目的:“在下与姑娘一见如故,可否有幸到姑娘府上坐坐?”
那只猫儿立时像奓了毛般,在女子怀中张牙舞爪,他视而不见,只定定地望着那张丽颜,眉眼诚恳。
天知道他那时心中有多忐忑,像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当那身白衣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后,他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了,那飞扬英俊的五官在雪景下生动极了。
那女子见他欢喜模样,似忍俊不禁,也展颜一笑:“你倒有趣,在这半月便是为去我的冰洞看看吗?”
他眼睛一亮,却听她接着道:“我叫雪颖,是天上派下驻守这座苍山的雪女。”
(六)
他们便这样相识了,真正相处一段时日后,他才发现,她外表清冷,内心却十分纯真,不谙世事,干净得就像这苍山的雪。
那天他去了她的冰洞,那只山猫从肚中吐出了一只碧青碧青的果儿,然后就地一滚,幻作了个五彩斑斓的黄衣少年。他捧着那只果子,满脸期待地递到了雪颖面前。
他认出那是文灵帝君五华山上的碧果,对寻常人有起死回生之效,是极为珍贵的疗伤圣果。他这才发现她身子虚弱,受了十分严重的内伤。情急之下他一把拉住她,切声问道:“你怎么受伤了?是何人所为?”
还不待她回答,山猫少年便对着他的手狠狠一抓,他立刻痛得手一缩。
雪颖笑吟吟地拉过少年向他介绍:“他叫青狸,是我弟弟。”
那只山猫又像奓了毛般:“谁是你弟弟?”
雪颖无奈地嘀咕:“明明以前都叫我姐姐的……”
青狸脸一下红了,恨恨剜了他一眼,叫他下意识地把手缩了缩。
“不是弟弟,我不是你弟弟……”青狸委屈地望了雪颖一眼,变回山猫,愤愤地跑出了山洞。
雪颖追到洞口,一脸担忧:“总是这样任性,动不动就离家出走,真叫人操心。”
他也跟着跑到洞口,用同样操心的目光注视着那道身影,眸中闪烁着自比姐夫的慈爱光芒。
但事实证明,姐夫是不好当的,青狸的爪功他日后领教过无数次,只要他和雪颖坐得稍微近点儿,都会有像刀一样的目光射过来,叫他觉得颇有压力。
伤了雪颖的是她的姐姐,雪痕。
这两姐妹同根不同路,一仙一魔,雪颖苦劝姐姐回头却反被伤,雪痕扬言会再回来,她要夺取苍山,作为她的魔宫妖地。
他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在她的冰洞里住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他们过得很开心,他给她带来一些人世间的小玩意,教她下棋泡茶,弹琴舞剑,还带她去看凡间的花灯节。游人如织的夜市,他一口气猜对十道灯谜,为她赢得了最终的奖励。虽是些凡人的俗物,她却喜欢得不得了,宝贝地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他情难自禁地在烟柳河畔,拥她入怀,深情一吻。
她目光迷离着,勾住他的脖子,问:“这便是凡间所谓的‘爱’吗?果然是很特别的滋味,我真怕有一天你离开我,把我的‘爱’也带走了。”
他心中一暖,舒眉笑开,在她耳边郑重承诺道:“我不会离开,也不会把‘爱’带走,因为它已经流淌在我血液里了,除非死,便是死也不能。”
他们相视而笑,却没有发现黑暗中那个愤怒痛苦的黄衣少年,五爪几乎要把墙壁抠个大洞出来了。
(七)
甜蜜过后却是考验,雪痕带了一帮妖魔鬼怪攻上苍山,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他护在雪颖身前,祭出“招念铃”,一个人独挑白衣赤发的雪痕。
雪颖召来大风雪,埋葬了大部分妖魔鬼怪,剩下些法力高强的便以一敌十。
雪痕赤发飞扬,频频发力,使出生平所学,却仍是难以招架。
关键时刻,青狸现身,一身黄光利爪,与他一左一右,夹击雪痕。
青狸平日对他张牙舞爪,大敌当前,两个人配合起来却是默契,雪颖解决完了那些妖怪也赶来助阵。
三个人在空中成掎角之势,将雪痕围在了中间,雪颖仍存姐妹之情,苦苦劝道:
“姐姐,不要再错下去了,快回头吧。”
雪痕仰天大笑:“天上那些神仙的嘴脸我看够了,我宁愿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魔,天地之间能奈我何?”
说完她先发制人,却并不是冲雪颖,而是一道红光直直劈向正操纵“招念铃”的他。他急忙应对,雪痕却并不欲久斗,只是全力一击,卷过重伤的他,消失在天边。
他被掠到了雪痕的妖宫,群魔乱舞。雪痕抚住他的脸,说出了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我妹妹看上的男子果真不错,你便是公输世家的招念师吧?我是这妖宫的妖王,你可愿做我的妖后?”
他一声“呸”:“妖女,不知廉耻!”
那时想来还是太过年少气盛,若是搁到现在,他一定幽幽一笑,摆出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叫雪痕自己见了没意思,瞧不上他这个盲人。
雪痕没有动怒,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群魔叫嚣中,那阴笑打量的目光叫他不由得一颤,有一瞬间产生了自己是被强抢来的民女的错觉。
“守身如玉”的确不容易,但他以公输世家的名义发誓,他是真的抵死不从,直到雪颖和青狸攻入妖宫。
雪痕一早散布出消息,言公输阙已投靠妖宫,成为她的夫婿。
那天是她对外宣称的大婚之日,一片喜庆的妖宫大殿中,他被强行套上一身红得刺眼的喜服。一切都掐算得分毫不差,雪痕施法强控他俯下身子去吻她。他强力僵持着,和她斗内力,在看不见的地方做拉锯战。雪痕冷艳的眉目像挑了一抹胭脂,赤发下的脸美艳绝伦,嘴角噙着笑脉脉地望着他。
当雪颖和青狸一路畅通无阻地攻入内殿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暧昧情景,红裳喜烛,在妖宫群魔起哄的声音中,那对纠缠在一起的璧人显得那般情浓意重。
雪痕斜眼一瞥,见那张原已白极的雪颜更无人色,唇角一勾,得意地松开双手。他急忙挣开,飞奔去追含泪扭头的雪颖。青狸一爪子拦在他面前,与他缠斗了起来。
趁雪颖无从防备之时,雪痕一记红光击去,他一声疾呼,硬挨青狸一爪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那红刃穿过他的胸膛,雪颖接住了倒下的他,与雪痕异口同声呼道:“不!”
后来的事他都没印象了,只记得在临死前艰难地向雪颖解释,雪颖泪如雨下地点头说:“我相信。”
醒来时一切却都物是人非了,他只看到冰棺里雪颖安静的容颜,美好得一如初见。
青狸恨他入骨,雪颖信他,他却不信。
他恨他的到来,恨他生生搅乱他们的生活,恨他背叛雪颖,恨他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更恨他害得雪颖以命相救,一睡不醒。
是的,一睡不醒,那个白衣蓝发的女子将他的尸首带回了冰洞,伏地痛哭了一天一夜后,做了一个决定。
她拿出那枚他在花灯节上赢来的玉璧,痴痴地望了最后一眼。
玲珑剔透的碧玉上,刻着“死生契阔”四个字,她初始不懂,后来翻了古书才明白,于是更加欢喜了,连睡觉也将玉璧牢牢握在手心,仿佛握着的,是他带给她的“爱”。
苍山千年的雪女,将全部修为都渡给了他,用身体里的冰魄内丹,换回了他的命。
但她自己却永远地睡在了冰冷的水晶棺中。
他痛不欲生,血红着眼,祭出“招念铃”,不甘心地妄图逆天而为。他没有想到,在这时却有一个人出现了—那个白衣赤发的魔,雪痕。
她凝视妹妹的睡颜,笑得凄楚:“我本意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让她和我一同做自由自在的魔,天宫那些荒凉岁月,我们都一起过来了,她却为何不愿和我走?要一力苦守苍山……”
她化作一盏“结忆灯”,用毕生修为助了他一臂之力,他拼尽所有,作了七天七夜的法,硬生生地将雪颖的影子剥落下来,渡气驻形,留住了她的一缕魂。
青狸守在洞口,与妖宫寻来的群魔斗得遍体鳞伤,到最后浑身是血,却硬是没有放一只妖怪进去。
大功告成的那天,他瘫倒在地,看着空中那个渐渐成形的身影喜极而泣。
眼睛却一点点看不见了,他依旧泪中带笑,这是他逆天而为付出的代价—“以我之眼换你之影,以我之眼渡你之魂”。
他用一双眼睛留住了她,这是多么划算的交易啊。
天地之间从此再无苍山雪女,只有一个整天唤他“师父”的跟屁虫,那是他殚精竭虑换来的,她的影子,影儿。
(八)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她希望自己没有跟着师父来苍山,没有破解师父的结界,或者在一开始就被师父发现点昏在怀,然后一切都不改变,她照旧等到春暖花开时,跟着师父到处去招念,去看不同的风景,听不同的故事,收集不同的眼泪,然后酿成一壶永远不会少的“拈花”,她发誓绝对不会再偷喝,乖乖地听师父的话……
影儿现出身形,对师父和青狸的惊呼置若罔闻,她一点点木然地走到那具冰棺前,伏在上面痴痴地看。
白衣蓝发,清冷绝美的容颜,闭眸安详得就像睡着一样,比普华寺的六尾灵狐还要好看,比红袖馆的漂亮姐姐也要好看,比她跟着师父见过的所有的人都要好看。
原来,这就是她这个影子的主人,师父爱逾生命的女子。
心头一悸,她忽然抬起头,挤出笑容,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师父,原来你待我好都是因为我是她的影子。”
这么多年从未留心在意过的事情,一下全部贯通起来,有了完美的解释。
难怪她体质异于常人,格外畏寒;难怪她无爹无娘,生命中只有一个师父;难怪她总是长不高、长不大,永远一副八岁孩童的模样;难怪她学习法术轻易神速,因为潜藏的前尘记忆中,那些法术她原本就是信手拈来的呀;难怪她跟在警觉性奇高的师父后面都没有被发现,因为她根本就是一个影子,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啊……
“不,不是这样的……”公输阙颤抖着身子,胡乱摸索着,他从来没有听过影儿这么绝望的口气,他忽然慌得不行,许多年前那种失去的感觉又来了……
一片混乱中,青狸一声冷笑,一掌击倒心慌意乱的公输阙,掠过失魂落魄的影儿,消失在洞口,天边只遥遥传来他冰冷的声音:
“你不是很爱雪颖吗?十日后璎珞花开,我们苍山雪顶见,到时我看你要如何抉择!”
璎珞花,苍山一千年才开一朵的仙葩,可重化冰魄内丹,也许能让雪颖复活。虽然希望缥缈,却是当年支撑他们的唯一希望。
公输阙此次跋涉千里来到苍山,便是为等这朵璎珞仙葩。他想让影儿做个正常人,想看她一天天长大,想让她再也不是天地之间无根无萍的一个影子……
青狸掠来影儿后,发现她出奇地安静,不哭不闹不说话,甚至连吃喝也要他放到面前,才会一点点面无表情地动作。比起那个会说会笑、古灵精怪的小女孩,现在的她才真的像个影子。
青狸不知道为什么,看了有些不太舒服,没好气地踢了踢影儿。
“你别这么要死不活行不行?你本来就是她的影子,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影儿别过头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又望向虚空发呆了。
青狸狠狠“哼”了一声,想骂些什么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眨眼九天过去了,这段日子青狸每天都对影儿冷言冷语,影儿却跟个木头人似的,没有任何回应。青狸恨得牙痒痒,一日三餐却顿顿不少,每次都是没好气地摔到影儿面前:“死丫头,吃饭!”“死丫头,你是哑巴啊!说句话会死啊?”
就这样跟个“影子”处了九天后,最后一个晚上,洞外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飘飘洒洒,静谧安好。
青狸站在洞口,背对着影儿,久久的沉默后轻轻开口:
“她捡到我时,也是这样的夜晚,下着这样的雪,很冷……
“那时我一身是伤,才炼成人形不久,戾气大得冲天,谁也看不上,惹了一堆仇家。”
顿了顿,青狸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花。
“你一定想不到,我是有主人的,在我还没修炼成人之前,我的主人,是皇宫里最美的妃子,她总是把我抱在怀里,有时安安静静地看一下午书,有时抱我去看宫里的梅花,去赏各种各样的美景……她真的,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可是,我恨她!我最恨的就是她!宫里那样钩心斗角,肮脏不堪,她却总以为能独善其身,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天真得可笑……那天,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我迷迷糊糊地睡在她怀里,好端端地却忽然打了个寒战,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不知道怎么了,不停地安抚我,我却越来越不安……
“好多好多人,一下拥进了好多好多人,他们站在那个大红衣裳的女人身后,不敢有任何表情,但我分明看见他们眼中是冷漠、是嘲讽、是……怜惜。他们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咽下了那碗黑黑的药汁,我尖叫着又冲又咬,被人一脚踹到了角落里,动弹不得……她拼命挣扎着,那黑黑的药汁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流了下来。她扭动着脖子,眼角含着波光……那样的画面,那样的画面……她终于不再动了,静静地伏在桌上,温柔的模样像睡过去一般……
“我逃出了宫,四处流浪,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我恨所有温柔美好的微笑,那真是,真是世上最让人讨厌的东西……我一路漂泊,一路修炼,最开始有段日子真的过得狼狈极了,常常被一群野猫围攻,斗得遍体鳞伤。可我不要任何人帮助,我不要人收养我,我发誓永远永远也不要再看到那该死的笑容—直到遇见雪颖。
“开始我讨厌极了她,讨厌她把我搂在怀里当个小孩儿似的,讨厌她假惺惺地给我上药,为我疗伤,讨厌她脸上总是不变的浅笑。我讨厌她,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她!”
青狸嘴上低低骂着,皱着的眉眼却晕染出一丝笑意,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笑意。他伸出的手接下了越来越多的雪花,一点点飞扬、融化……
“我毫不留情地抓伤她,她法力比我高出许多,却只是装作生气地拍拍我的脑袋,像哄小孩儿似的叱我一句:‘真是不听话啊,再闹我就把你扔出去,要乖一点儿哦。’天知道我有多受不了她那语气,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冲她龇牙咧嘴,一次次张牙舞爪地向她示威,她却总是温柔地搂住我,一边用法力温和地为我疗伤,一边笑着无可奈何地摇头……我真是气急败坏,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觉得自己越闹反而越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儿,一点儿闹的兴致也没了,最后懒洋洋地在她怀里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天、一年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苍山的月圆了又缺,我们就这样陪伴着对方过了几百年,那真是一段难忘的日子……”
青狸手掌蓦收,捏碎一手雪花,冰冷的雪水从指缝中流出,声音也倏然降到冰点:“可为什么,为什么公输阙要出现?”
角落里抱膝坐着的影儿身子颤了颤,耳边是青狸饱含怨恨痛楚的声音:“我们相伴百年,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可为什么你说走就走,睡在那里一动不动?说什么天长地久、不离不弃统统都是狗屁,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根本就没有!既然早做好抛弃的准备,当初就不要轻易许诺,你有多残忍我有多恨你你知不知道?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几道冲击波划破雪夜,飞雪四溅,青狸胸膛起伏地喘着气,对着虚空恨恨地连击数掌。
角落里的那个伶仃身影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漫天飞雪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狸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倚在洞口,浑身气力像被掏空了一样,双手委顿地垂了下来。
“其实,”一直默然不语的影儿忽然开口,“你最恨的是自己。”
青狸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抬头,死死地看向角落里的影儿。
影儿对着他的目光,眸中不见一丝波澜,脸上也无甚表情。
“跟师父去招念时遇到过一位老人家,他的三个儿子一个个得病相继去世,他眼睁睁地白发人送黑发人。师父说,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人离去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想必十分痛苦。”
声音很平静:“所以,你最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青狸的唇角微微抖动着,他五指紧握,冲着那双像要瞧到人心底的黑漆漆的眼睛吼道:“少自以为是了,你懂什么?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不过是公输阙自欺欺人创造出来的一个影子,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影子!”
影儿的眼眸黯了黯,望向虚空,眼中又回复了一片空茫。
青狸脸上表情变幻不定,许久的沉默中,他张了张嘴,悻悻地刚想说些什么,影儿却突然望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灿烂明净。
青狸怔了怔,有一瞬间的晃神,一下子好像回到了紫竹林的池塘边,那个梳着孩童发髻、一身白袄的小女孩,眨着眼睛冲他笑。
她说:“猫儿,谢谢你,这是我在世上听到的最后的故事。”
(九)
天地一白,远方山岚寂静,细雪飒飒,擦过树枝,飘落大地,发出轻响。苍山雪顶,这一天终是来临。
青狸高高站着,俯瞰着白茫茫的大地,身边的影儿囚在他设下的光圈中,沉默不语,木然地望着虚空。
雪地里一个人影慢慢走近,半空中悬着点燃的结忆灯,灯芯跳跃着丛丛光芒,在雪景下透着说不出的动人与诡异。
“他来了。”青狸唇角轻勾,自言自语,“他终于来了……”
影儿身子一顿,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黑漆漆的眼眸望向前方。
苦涩满满溢上心头,热泪一点点漫过眼眶,满眸雾色中,那个身影终于停在了下方不远处。
公输阙扬起脸,影儿心头一颤,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师父”,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
依旧是她熟悉的面庞,脸色却十分苍白,浑身散发着她从未见过的冷然气息。
墨玉的眼眸望了她一眼,绵长而短暂,旋即转向青狸,眸光蓦厉,如幽潭冷渊般射出深深的寒意。
公输阙直视着青狸沉声道:“伏心咒!”
青狸拊掌大笑,笑过后却眉眼一厉:“是,是伏心咒,看到你脚下的伏心圈了吧?你大可以再往前走一步!你每使一分力破解它,这丫头就堪堪受你十分力,你最好挣个鱼死网破,我定念旧日情分为你二人收尸!”
“青狸!”公输阙厉喝道,大手一挥,手中招念铃高高祭起,幽光闪烁,他双眸灼灼,一字一句道,“你若想一尝我公输世家招念铃的滋味,我便是拼得鱼死网破也乐意成全你!”
青狸一声冷哼,毫不畏惧地逼向那双灼灼眼眸:“这十日你发了疯似的找这丫头,几乎将整个苍山都翻遍了,但始终没被你找到,你的三个月到底敌不过我的百年!”他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结忆灯,唇边带着嘲讽的笑,“这破灯已经整整燃了十日吧?你为了双目明视,不惜用这种折损自耗、得不偿失的方式,看来真是对这个影子十分上心,决心要与我一战了!”
“但你难道将那个冰棺里的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吗?”青狸语气激动起来,“公输阙,今日璎珞花开,凭我二人之力必能将它找出,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要雪颖还是要影儿?是要那个为你一睡不醒的千年雪女,还是要你的好徒弟?”
公输阙深吸了一口气,墨玉般的眼眸深不见底:“青狸,你不要乱来!八年前我将影儿剥离出来,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已是最好的结局!你如今伤害影儿,倒行逆施,孤注一掷,只会将事情越弄越糟,你这不是在救雪颖,而是在害她!”
“一次次逆天而为,到头来只怕会一无所有,使雪颖灰飞烟灭,连影儿也彻底失去!青狸,你执念太深终将伤人伤己!”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青狸大声喊道,“公输阙,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这丫头和雪颖根本是两个人,你不过是害怕失去她罢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影儿颤抖着身子,忽然红着眼,冲公输阙哽咽地喊道:“师父,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虽然我也很想和师父永远在一起,但猫儿说得对,我本来就是一个影子,是应该物归原主,把她还给师父的……”
“胡说八道,小孩子知道些什么?”公输阙厉声斥道,听到这熟悉的话语,影儿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青狸,八年前我已经失去了一次雪颖,现在我绝不可能再失去影儿!她是我一手创造出来的,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毁灭她,就是你,也不可以!”
震耳欲聋的声音回响在天地间,雪越下越大,悬在半空的结忆灯火光跳跃,微不可察地颤动着。
这颤动越发明显,如一场可怖的预兆般,带动着脚下的大地开始微微颤动。
公输阙神色一变,抬首对青狸沉声道:“青狸,快收手,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你困住影儿,滥施伏心咒,妄图逆天而为,天惩就在眼前!快收住伏心咒,不要让事情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伏心圈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大地的震动也越来越明显,青狸稳住身形,双目赤红,眉眼间隐现狂态:“收手?我等了八年,日日夜夜守在冰棺前,她的一颦一笑我刻骨铭心,苦苦煎熬终于等到这一天,我怎么甘心收手,又怎么收得了手?”
大风猎猎,飞雪呼呼,越来越强烈的震动中,青狸踉跄着扬起手,一脸愤恨:“我现在便杀了她,取回她这条影子,再去寻璎珞花,无论如何我也要让雪颖复活!”
公输阙乍然变色,招念铃疾转飞出:“青狸,你敢!”
大地剧烈地震动着,整座苍山在风雪肆虐中几乎如天崩地裂一般,悬在半空的结忆灯忽然红光大作,圈圈飞旋着,带出缕缕浓雾,在雪空中渐渐现出一个身影。
狂风暴雪中,那个白衣赤发的虚影飘荡在空中,面目冷艳—赫然是化作结忆灯的雪痕!
“青狸,你若敢动我妹妹一分一毫,休怪我召集十万大妖,将你挫骨扬灰!”
狠厉的声音回荡在苍山,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青狸与公输阙错愕不已,他们抬头望向浮在半空的那个身影。伏心圈中的影儿身子颤抖,她睁大泪眼望着空中白衣赤发的雪痕,像被什么击中了胸口一样,巨大的浪潮汹涌而来,一幅幅模糊不清的画面,一件件支离破碎的往事,如片片雪花般翻飞进了脑海。
大地依旧在剧烈地震动,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来的青狸,不及细想,一把抓住影儿,冲空中的雪痕大声吼道:
“你看清楚了,她不是雪颖,不是你妹妹!”
“要看清楚的人是你!”雪痕的赤发飞扬着,“苍山雪女也好,公输阙的小徒弟也好,无论身份、形貌如何改变,是她,都是她!你如果杀了她,毁了她在这世上最后一缕魂魄,那么天地之间我就再也没有妹妹了,永远永远也没有了!”
青狸越听脸色越白,当听到最后一句时,他如遭电击,身子一个不稳。影儿更是泪流满面,双眸直直望着雪痕,耳边不停回旋着一句“天地之间我就再也没有妹妹了,永远永远也没有了”!
眼前画面闪烁,九天仙宫里,她们相依云端,共看花海如烟。品级高的仙娥刁难她时,她站在她身前,昂首扬眉:“谁也不能欺负我妹妹!”被罚跪在阴冷的暗罗河畔,她偷偷去看她,被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吓得痛哭,她一抹嘴角的血渍,笑得不以为意:“傻丫头,哭什么,一点儿也不疼!只要你没事就好!”
终年飘雪的苍山,她们分道扬镳前的最后一次对话,她面目冷艳,一头赤发在风中肆意地飞扬,她向她伸出手:“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走?你真的甘心领罚,一辈子都苦守在这鬼地方吗?”
再次相见,她是仙,她是妖,前路茫茫她们终是分道殊途。她一掌打伤她,眼中是狂卷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走?我发誓要将这里摧毁得一干二净!看你到时何以安身?”
眼前蒙胧一片,回忆的碎片铺天盖地淹没了她。
“青狸!快收伏心咒!快!”
狂风暴雪中,公输阙一声疾呼,青狸仿佛如梦初醒般,望向满天飞雪,又望了一眼身边的影儿,咬咬牙,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在剧烈的震动中立稳身形,转身急急扣指施法。
公输阙与雪痕声声催促间,青狸在胸口缓缓结成了一道黄色的光芒,却还不待术法施成,一股钻心疼痛直击心头,青狸一口鲜血喷出,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影儿惊呼着去扶他:“猫儿,你怎么了?”
天地摇晃得更加厉害了,公输阙面如死灰,雪痕双眸蓦睁。
“不好!伏心咒已经失去控制了,开始反噬施法者!”
狂风呼啸,暴雪肆虐,大地剧烈震动着,苍山上下一片惨灰。
一个惊雷,震得心口一颤,所有人齐齐抬头—
末日,终于到来!
(十)
半年后,紫竹林,有间庭。
公输阙躺在竹椅上,懒懒地合着眼,耳边风声淡淡,几声清脆鸟鸣响彻林间。
睡了一会儿,一醒来便见桌上多了一只碧绿的果儿,一个身影急速掠过,消失在竹林深处。
公输阙摇了摇头,带出一丝苦笑,他揉了揉眉角,以千里传音悠悠开口:
“青狸,多谢你的碧果,我的眼睛早已无碍。不过你委实不用每次来都像做贼一样,我们大可一起喝杯茶,续个旧。如果实在怕你师兄责骂,急着回五华山,那我也不多留你,只请顺便替我向文灵帝君问个安便好。”
话音未落,那道黄影便像阵风一样,气急败坏地闪现在公输阙身旁。
“谁怕他责骂了?我每个月在他那破林子里拿只碧果眼都不眨,你看他可曾敢说半个字?”
少年俊秀的脸涨得通红,公输阙抿着嘴,低低地笑开。
青狸急了:“笑什么笑?我说的都是实话!”
公输阙连忙摆手:“好好好,我信,我信你,那黎青上仙现在可以和在下一起喝个茶、续个旧了吧?”
青狸一声冷哼,翻了翻白眼:“谁要和你一起喝茶叙旧?我们交情很深吗?”
公输阙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碧果,青狸脸色一暗,可立马又粗声粗气地开口:“这又怎么了?我不过是见不得那家伙宝贝这果子的小气样,又不是特意送来给你的!”
公输阙一本正经地点头:“嗯,不是特意,不是特意,能被黎青上仙用来气文灵帝君,实在叫在下荣幸之至。”
青狸瞪了一眼公输阙,没好气地转身欲走,却才走出几步,身后那个温和的声音淡淡传来。
“青狸,其实你不必如此。”
呼吸一滞,青狸停住脚步,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
“当日苍山大劫正如文灵帝君所言,是天意早定,是迟早会发生的,有没有你的推动其实都不重要,你不必过于自责。”
青狸背对着公输阙,依旧未回头。
许久,他轻轻开口,仿佛自言自语。
“昨晚我又梦到她了,还是那幅场景,天崩地裂的,一片混乱间她将我推了出去,然后雪山崩塌,她睁着大眼睛,对着我笑,说着那些自以为是的话……”
“猫儿,虽然你总是凶我,动不动就说要杀我,但你从来没真正伤害过我,我知道其实你也很痛苦,你也不想的……那些天长地久、不离不弃的话都不是骗你的,无能为力也不是你的错,这世上一直都有人是真心对你的!”
青狸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嘲讽般地笑了笑。
“真可笑,那丫头以为自己多了解我,下次见到她我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番,看她还敢不敢这么自以为是。”
公输阙闭上眼睛,唇角微动:
“如果见到她,也请帮我告诉她,在外面野够了就快回来,这么不听话,小心师父生气……”
苍山大劫,一早便写在了命格星君的命格录上,是雪颖姐妹被罚下苍山必要历经的劫数。
这场劫数,要从她们失手打翻战神迦野的锁妖塔说起,更要从当时还是五华山黎青上仙的青狸说起……
黎青与文灵帝君系白朴老祖座下,乃同门师兄弟,感情深厚。文灵帝君是个沉稳持重的性子,早早便位及帝君之列,黎青却洒脱不羁得很,好玩冲动,对仙级品阶并不上心,成日只在天地间游历潇洒。
战神迦野在三界名声赫赫,等闲小妖闻之丧胆,人人敬畏,黎青却很是不喜欢他。文灵帝君曾遇见迦野收服一只魅鬼,那只魅胆小怕事,从未害过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求迦野放过它,文灵一时不忍,劝了几句,却反遭迦野斥责:“妇人之仁!”黎青正好撞见这一幕,为师兄不平,与迦野争辩了起来,两个人不欢而散,从此便结下了梁子,有几次甚至动了手。后来迦野受伤,差人来五华山讨些碧果,黎青擅作主张拒了他,惹得迦野大发雷霆,怀恨在心。
他是个记仇的性子,没有抓到黎青的把柄,后面逮着机会便狠狠整了文灵帝君一把,害得文灵帝君失去百年修为。文灵帝君想着以和为贵,生生忍了下来,黎青却热血上涌,说什么也忍不了,非要替师兄出一口气!
那一日,他趁迦野外出,便悄悄潜入他的府上,欲毁掉他的宝贝护心镜,叫迦野日后对敌时少了这一层防护。他顺利地进了迦野的密室,也顺利地寻到了护心镜,正喜形于色欲施法震碎它时,却被迦野宫中两个侍女发现,不得不急急离去。
他并不知道,那两个侍女在追赶他时失手打翻了迦野的锁妖塔,无意中破了迦野的封印。适时阴时阴刻,妖气最浓,锁妖塔中还未灰飞烟灭的群妖冲破阻碍,齐齐涌出了宝塔,天地瞬间风云变色,群魔乱舞。
这场劫难叫天帝大为震怒,罚迦野受了一月雷击,更是将那两个闯祸的侍女罚下了凡间,要她们永生永世苦守在苍山,历满十次劫数方能洗净罪过。
黎青心有不安,去找师兄文灵帝君,文灵大惊之下本想保住黎青,事情却被白朴老祖得知。老祖大怒,虽替徒儿瞒住了天帝,却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惩治一下劣徒。于是他收回黎青一身修为,将他打回了原形,流放到了凡尘,历尽劫难方可重返五华山。
黎青被封住记忆,成了五色山猫青狸,开始漫长的人世之旅……
直到被打下凡尘,他仍是不知道,那两个侍女,一个唤作雪痕,一个唤作雪颖。
公输阙近来常常十分疲惫,明明是极好的天气,他却总是昏昏欲睡,到了晚上却又睡不着了,无端地惊醒,额头一层冷汗。
万籁俱寂中,窗外的竹林在夜风里发出簌簌轻响,像是摇曳的衣袂轻擦过竹叶的声音。
他披着衣裳奔出去看过几次,却什么人也没有,空荡荡的紫竹林,只有天边的一轮孤月,静静地投射着清冷的光辉。
他有时会怔怔地站在外面,看着月色,一站就是大半夜。
耳边仿佛有细语呢喃,风中飘荡着银铃似的笑声,一声又一声,美好得像在梦里。
但梦里,却更多的是那场痛彻心扉的劫难与无尽的绝望。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影儿你回来!”
那张总是无忧无虑笑着的脸落满了泪,在天崩地裂、一片混乱间,她泪流满面,却努力含着笑冲他喊道:
“师父,和你在一起的八年是影儿最快乐最快乐的日子,再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八年!”
“影儿不要!快回来!”他心头大悸,伸出手想留住她。
世界支离破碎,分崩瓦解,最后的最后,只剩那个声音,不断回旋着,回旋着—
“师父,我会回来的!在有间庭等我,等到春暖花开,我一定会回来的!”
梦境戛然而止,无数次惊醒的黑夜里,只有指缝间的冷风告诉他,他等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苍山一劫,是文灵帝君救了他和青狸,还治好了他的眼睛。
但影儿和化作结忆灯的雪痕,连同冰棺里雪颖的真身都消失不见了。他们在苍山残迹中找寻了无数遍,却一点儿痕迹也没有找到。
文灵帝君说大劫天定,能否度过去全看各人造化,她们也许已经灰飞烟灭,再也不会回来;也许她们仍活在另一个地方,不日便会出现。
但有没有那一天,那一天又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有间庭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日日如细水流过,不知不觉又到了冬天。
飘飘洒洒的雪花落满了紫竹林,仿佛还是去年,他们坐在屋里,围着火炉,一个握支笛,一个捧碗汤。
那时日子正好,他们四处去招念,走过许多地方,听过许多故事,看过许多悲欢离合。幽幽月色下,她唱着伶仃谣,提着结忆灯走在前面,他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腰间青竹筒里的酒摇摇晃晃,如一首低低吟唱的童谣,长长久久,久久长长……
紫竹林里雪花纷飞,这日却迎来了一场少有的冬阳,公输阙特意离了房门,躺在院中铺了狐裘的竹椅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他眉眼淡淡,望着远方出了一会儿神,倦意点点上涌,墨玉般的眼眸慢慢合上,脸上还带着一丝恬然浅笑。
他有预感,今日,将会是个好梦……
远方似乎有脚步声传来,轻轻地踏在积雪上,一下又一下,发出清缈的声音。
许是故人,许是风声。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影儿站在雪地里的一棵梅花树下,依旧梳着孩童的发髻,一身白袄,笑得天真无邪。
树上的一片红梅悠悠落下,化作她唇边的一抹胭脂,美丽动人。
踏过庭院,喝过忘川,那个点灯的姑娘,她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