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昱引领着江寒从舂捣的匠人处开始,经过热气腾腾的大釜,最后来到了占据了一大片空地的竹帘模具处。
它们在晒粮食的木架上摆放,迎着太阳晒干,因为没有漂白过,呈现出的颜色是麻的褐黄。
工匠们将捞好的纸膜一张张叠好,用木板压紧, 上置重石,将水压出,随后透火焙干,把压到半干的纸贴在炉火边上烘干,揭下即为成品。
江寒双手接过了班昱递过来的纸张,因为模具比较小,这张纸呈长方形,高一尺,长二尺。
它比后世纸张厚多了, 触感不像后世的纸张,倒更似布匹。
纸表面有不少让江寒皱眉的小疙瘩,翻过来后,背面未捣烂的黄麻、草迹、布丝等长纤维清晰可辨。
“这便是麻纸?”嬴虔倒是看不出好坏,但很是惊奇。
江寒拿着麻纸研究了半响后才开口回答:“这正是麻纸,虽然并未尽善尽美,但一个月能做成这样,已经极为不错了。”
原本一脸紧张的班昱闻言,方才松了口长气,总算没有辜负钜子的信任。
见识过后世各式各样质量高级的工业制纸,江寒对原始的麻纸并无太大感觉,不过这毕竟是世界上第一片纸张,值得赞扬。
何况麻纸也是有优点的, 他拉扯了两下后,发觉此物纸质坚韧, 不易变脆、变色。
科技和文明的进步与知识传播、记述工具的创新是分不开的, 现在,纸提前几百年出现,绝对是种跨时代的产品。
战国时期百家争鸣,正处于知识大爆炸的时代,私学开始兴起,士阶层也在崛起,号称“四大发明”的纸张会带给这时代怎样的影响呢?
这前景让他微微有些兴奋。
就在这时,旁边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遐想。
“江先生,虔儿观看麻纸的整个制作工艺过程,觉得比制作竹简木牍还要繁杂不少,恐怕费财也要更多……”
江寒也未曾想到嬴虔会问出这种问题,这是一场初生的纸张与正走向鼎盛的竹卷、简牍之争!
江寒造纸的初衷之一,便是要造出一种更容易传播知识的书写材料,为推广秦国国内的乡学蒙学做准备,启民智,明善恶。
这与卫鞅的弱民之策不同,卫鞅的驭民五术把人当成了动物,太过极端, 不符合墨家的行事风格, 秦国要走出一条国富民强的道路, 才能避免二世而亡的悲剧。
法令需要推行, 也需要一种力量来中和。
他要缔造一个君权、执法权、司法权分立的体系。
君权代表着公室,执法权代表着法理,司法权代表着情理,法理与情理,是一对矛盾的统一体。
一方面,法理与情理具有一致性,有法谚说:法律不外乎人情,任何法律的臸定与实施,其背后必然有基本的常理、常情的支撑。
也就是说,法理来源于情理,法理是情理的体现。
另一方面,法理、情理是相悖冲突的。
情理产生于大众,是大众情感的集中体现,法理是法学家经过冷静、理性思考而创造出来的符合法律逻辑的理论结晶。
它不是一般的理论,而是符合社会整体利益的学说,因此,法理有时超越情理,与情理相悖离,法不容情,法理与情理冲突在所难免。
因此,当法理与情理出现矛盾时,官府要以法理为基础、以情理为补充的理念,将法律规定与公众意见、公众要求准确结合,寻找到最佳适用法律规范,实现公平、正义的最大化。
君权的主体是公室,执法权的主体是执政大臣,司法权的主体是将来以墨家弟子为基础成立的监察机构,等边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三者互相制衡,体系才能更加的稳固。
“江先生?”嬴虔轻声呼唤了一下,江寒才回过神来。
“造纸是因为竹简用起来很不方便。”江寒笑着吐槽道。
这是造纸的第二个原因,江寒在齐国临淄时,曾见过处一竹简工坊。
其制作过程,首先要选择上等的青竹,然后削成长方形的竹片,再用火烘烤一片片的青竹,以便书写和干燥防虫。
烘烤之时,本来新鲜湿润的青竹片,被烤得冒出了水珠,像出汗一样,这道烘烤青竹的工序就叫做“汗青”。
随后再用麻绳编缀起来。就可以用来书写,此物经久不坏,而木牍的制作更简单,但无论是阅读、运输还是保存,都很不方便。
这时代读书可是种体力活。好学的士大夫出门都是将简册整车整车的拉,所以才有学富五车的说法。
田午作为齐国国君,一日翻阅一石公文都是常事,虽然比起后世秦始皇的一日百石算不了什么,却也是一个体力活。
秦献公也每日穿梭于书山中,处理完公文后,常常头昏眼花,手脚酸痛。
习惯了后世快速阅读和书写的江寒,对在竹卷上缓慢的笔削速度十分抓狂,之前没有闲工夫来折腾,只能强迫自己适应。
现如今他回到了墨家总院,人手工匠也齐全,当然会造纸来方便自己,顺便作为一种秦国特产售往各国创收。
“不方便?”众人皆是一头雾水,狐疑的看着江寒。
《尚书·多士》言:“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意思是殷商的先人,就已经有了竹简做的书册,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他们并没有觉到有何不方便。
众人没有后世的书写体验,自然认为竹简是最好的工具,嬴虔认为应该在竹木比较多的地方建一个制作竹简的工坊,而不是耗费人力物力来研制这种不知可否使用的“麻纸”。
江寒看着面前的众人不解的神色,笑着招呼众人在空地的竹席上坐下。
“我听说过一句话,叫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书于竹帛,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天下的书写记事材料无非是甲骨、金石、绢帛和竹卷简牍等几种,当然,现如今又多出了纸。”
殷商时是甲骨文最为鼎盛的时期,周人虽然敬天,但对鬼神的崇拜却有所收敛,甲骨从周初开始已经渐渐被淘汰,只用于卜辞记述。
周人倒是更喜欢直接将字用铜削铭刻在青铜器上,以传后世子子孙孙永葆是用,江寒还知道,居于西鄙的秦国人对石鼓文情有独钟,后世出土过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