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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书屋 > 此生此世,唯爱不悔 > 茕茕白兔,伴我帝都

茕茕白兔,伴我帝都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承平二十四年,北陆萧国发生了一场宫廷政变,六皇子萧宸于帝君病危之时撒下天罗地网,以雷霆之势夺下帝位,囚十五皇子于夕和殿,将旧势力连根拔起,萧国从此改朝换代,萧宸登位,史称萧景帝。

东华三年,萧国皇宫,大雪。

宫中发生了一件怪事,宫人们都说,夕和殿闹鬼!

有人半夜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飘进了殿里,跑过去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一殿死寂,只有卧病在床的十五皇子沉沉昏睡着。

第二天,送药的内侍却骇然发现,殿中央躺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死兔子……

夕和殿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宫人纷纷传言有兔妖闯入,撞见的内侍摸着胸口心有余悸,说那兔妖的形貌就如民间拜的兔儿仙一样!

接下来一段时日,又有几位宫人也说撞见了那白发兔儿仙,事情越传越广,闹得人心惶惶,最后都传到了景帝耳中。

他单独召见了那些宫人,也不知问了些什么,当夜便将他们一一杖毙,换了一批人值守夕和殿,并传令下去,再有妖言惑众者,杖无赦。

是夜,月照银雪,景帝裹着狐裘披风,端着药,踏进了夕和殿。

夕和殿中囚着的十五皇子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他自幼体弱多病,却天资聪颖,才华过人,性情温良纯真,深受先帝疼爱,也是文武百官一致看好的帝君继承人。

可如今,他却沦为了景帝的阶下囚,被禁锢于夕和殿,暗不见天日。

景帝时常会去看望他,却不准宫人相伴,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每次景帝离开后,十五皇子都会悲怆莫名,有几次更是口吐鲜血。

那场血色宫变中,景帝心狠手辣地扫除了一切阻力,却唯独留下了十五皇子。

这位年轻的新君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宫人只道他以折磨十五皇子为乐,却没有人知道,他心底隐忍了多年的一个秘密。

床榻上的少年眉目依旧,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轻纱浮动间,那张清秀的脸面色苍白,睁着眼睛木然地望着上方。

“云弟,六哥来看你了。”

景帝端着药一步步走向床榻,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他将十五皇子扶起,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

十五皇子却如木偶一般,面无表情,望也不望他一眼,更不张嘴,只任由那黑色的药汁流下嘴角。

如此几次后,景帝终于不耐,将药碗一顿,捏住十五皇子的下巴,眸光一冷:

“云弟永远那么不长记性,忘了第一次喝药时孤说过什么话了吗?你若再要抵抗,孤不介意再用那种方式喂你喝次药!”

瘦削的身子微微一颤,十五皇子抬起眼眸,终于有了反应,他向后缩了缩,伸出手轻颤地拿起药碗,仰起脖子慢慢地将药喝完。

眼前画面闪烁,城墙下血流成河,朝阳宫火光滔天,那一身戎装如地狱煞神,染红了他的眼眸。

夕和殿里,他拔剑刺向他,却被他轻易制服,他曾经最敬重的六哥仿佛一下成了魔鬼,他缚住他的双手,眼中射出精光:

“我不会迫你,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心甘情愿地跟着我!跟着我共享这盛世江山!”

他数次寻死,原本多病的身子更加孱弱。第一次喝药时,瓷片碎了一地,他最后被他狂怒地捏住下巴,嘴对嘴地硬灌了一口药,从此便如行尸走肉。

景帝满意地看他喝完,拿出锦巾细心地为他擦拭唇边的药渍。

十五皇子僵着身子让他擦了几下后,别过头,声音低哑:“我要睡了。”

离开前,景帝忽然开口:

“夕和殿闹鬼的传言你也听说了罢。”

床榻上的背影一颤,一言不发,景帝清冷的声音散发着寒气:

“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都叫孤杖毙了,你也不要再存一丝妄想,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景帝拂袖而去,夕和殿又陷入一片死寂中,床上身影瑟缩,耳边似乎还一声声回荡着那句话——

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藏在他心里最深处,那个无数次梦魇中差一点就能触到的人……

像有什么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口,苍白的脸咬紧嘴唇,滴滴血珠殷红沁出。

窗外冷月无声,一个白影一闪而过,如鬼魅般潜入殿中,白发森然,一点点飘向那张床……

五年前,宫廷宴会,烟花灿烂。

那时,萧云方及束发之年,还是无忧无虑的十五皇子,萧宸也还是他最敬佩的六哥。

那个烟花迷离的夜晚,他们,遇见了白子岫。

空灵的乐曲中,那个舞者一身妖冶,如红莲绽放,头上一枚白玉额环在月下闪烁着盈盈光芒,脚上的铃铛随着她的舞步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头墨发在风中如瀑飞散,像九天星河里的一道光一样,所有人都沉浸在了她如梦如幻的舞姿中。

一片痴迷的目光中,萧宸状似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他的云弟,见萧云也是一副被深深吸引的模样,他眸光一沉,仰头抬袖饮了一杯酒。

此时的萧云却无心注意那么多,他一颗心都放在了台上那曲丽舞中。

他自小博览群书,涉猎颇广,从这红衣舞姬一登台,他便眼前一亮,越看越兴奋,这舞姬跳的竟是南疆清舞!

南疆清舞,乃白沅皇族独创之舞,历来由后宫女子在庆宴时为王公贵族表演,寻常人难见真颜,他也是慕名已久,却一直苦无机会,不想今日能够大饱眼福。

此舞特显女子的柔美与灵秀,而这红衣舞姬跳来却更有一种别样的力道之美,举手投足间浑然一段婉转风情。

萧云一时看入了迷,嘴中喃喃道:“妙极,妙极,若能和她探讨一番清舞之趣就好了……”

他一向喜好音律,此时所言并无别的意思,可这无心的话却叫他身边的宫人听到,老道的内侍望了一眼台上的舞姬,露出了一丝暧昧不明的笑。

当宴会结束后,萧云意犹未尽地回到了寝宫,踏进房中时却是大吃一惊。

屏风后的床榻上竟坐了一个人!

烛火下的那抹红影散着柔美的光晕,朦胧地摇曳在屏风上,他一步步走近,那个身影似乎很紧张,像紧绷着一根弦一样,身子一点点僵住。

当他一踏进屏风后,那张脸赫然抬头,他们便这样直直对上了双眸。

萧云一愣,那人竟是方才宫宴上跳南疆清舞的红衣舞姬。

耳边不由闪过进屋前内侍对他说的话:“听说还是个雏儿,十五皇子好生福气啊。”

萧云恍惚地想着,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一定是那内侍听到了他说的话,特意将人送到了他屋里来,与他共同切磋交流。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来对着床上的美眸灿然一笑,抬袖一拱手,和颜悦色道:

“姑娘,你的清舞当真妙极,在下久慕南疆文化,望能与姑娘探讨一番。”

这话一出那舞姬便寒了一张脸,眼中精光迸射,望着他眸欲滴血。

萧云被望得一惊,不明所以。

他以为她害怕,于是又笑了笑表示友好,缓缓走近几步,放柔了语气:“姑娘是白沅人士吧,这头上的额环是白沅国的风俗吧,做工真是精巧。”他含笑凑近,伸出手想去摸摸那闪着微光的白玉额环,却一道寒气凛然逼来——

那红衣舞姬瞬间绷紧了身子,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直直刺向了他!

“滚开!”

一个闪身,萧云躲避不及,刀光剑影间叫那匕首划伤了手臂,鲜血霎流。

他一下按住手臂,不可思议地望向红衣舞姬,那道红影抓着匕首在几步开外站定,全神戒备地和他对峙着,就像只竖起了浑身汗毛的猫一样,死死地瞪着他。

萧云一时回不过神了,耳边还响荡着那声有力的怒吼:“滚开!”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望着眼前人视死如归的架势,脑子一声嗡。

男人,她竟是个男人,这眉目如画的红衣舞姬竟是个男人!

白沅国位于南疆一隅,族中男女善歌舞,好颜色,国家兵力却极弱,一直饱受南疆列国的欺压,更是在数年前被列国一举攻破,蚕食分割下成为了南疆几大国的附属地,能歌善舞的白沅族从此走上了被奴役的道路,族人们过上了苦不堪言的日子。

白子岫,便是从那场战乱中逃出来的。

乱世中无以为家,他辗转流离间沦落成了一名舞姬,雌雄莫辨的少年以一曲南疆清舞惊艳四方,渐渐有了些名气,成了各国王公贵族的座上宾。

虽是以舞取悦他人,但他为人心高气傲,宁死也不愿出卖自己,一路走来吃了不少苦头。

此番来到萧国,他百般小心,可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和萧云的第一次相遇就这样上演,在那个凉风寂寂的夜晚,他一颗心不安又绝望,却没想到遇上的是那样一张斯文秀气的脸,那张红透的脸,对着他连连摆手,惊慌失措地解释,无辜的模样看得他心头无来由的一软……

此后很长的日子里,他们回想起那一天都会摇头一笑,百感交集。

而此后更久远的日子里,他们再次回想起时,却是笑不出来,只觉恍如隔世。

萧云第二次见到白子岫时,他已经成了六皇子的侍读,听说是六哥主动请旨将他留在身边的。

六哥性子有些孤傲,一向很少开口求些什么,这回却是难得。

萧云本来也想留下白子岫,不过现今这般也很好,他成了六哥的侍读,那自己照样能经常见到他,和他探讨南疆文化,再加上六哥,他们三人一起读书畅谈,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不过这样美好的想法还来不及实现,便发生了一个变故。

紫华殿中,太傅为众皇子授课的席间,萧云去找了六哥和白子岫,正想邀他们晚上一同赏月泛舟,九皇子和十二皇子却走了过来,在他们座前站定,不怀好意地打量了一番白子岫,一声调笑道:

“这南疆舞姬便是六哥跟父皇求来的侍读?可真是我见犹怜啊,想不到六哥也好这口,怕不是侍读是侍童吧,这么个妙人用来暖床滋味一定不错……”

六皇子生母为宫中贱婢,生他时难产而死,他不过是皇上酒后乱性的一个错误,在宫中身无倚靠,如今的地位与声望全凭自己一点一滴挣下,反而还压过了家族显赫的九皇子和十二皇子,被他们视作眼中钉。

猥琐的笑声中,六皇子握着书,面不改色,萧云担心地望向白子岫,却发现他早已涨红了脸,美艳的眼眸死死瞪着九皇子和十二皇子。

“哟,还敢瞪我们,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狗!”九皇子故意高声喝道,吸引了不少人望过来,满殿注视中,他扬起手就要往白子岫脸上扇去:“还敢瞪我!”

一个身影却腾地一下站起,抓住九皇子的手,挡在了白子岫身前,正是满眼急色的萧云:“九哥住手!”

见是最小最得宠的十五皇子,九皇子顿了顿,不好发作,只不悦地想推开他:

“老十五你闪开,让九哥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

萧云挺身不让,清秀的面庞急声道:“这里是紫华殿,九哥莫再闹了,传到父皇耳中就不好了。”

这一声父皇像一根针一样,刺得九皇子心头一怒,他望了望周围幸灾乐祸的目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积压已久的怒气与不甘一下涌上胸口,他一把推开萧云,恨声道:

“不用你来教训我!父皇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父皇!你不就是仗着你那个死去的好母妃吗?”

萧云跌倒在地,抬起头煞白了一张脸,白子岫赶紧上前,还来不及扶起他,九皇子便又恨恨地扑向了他们,内侍们骇得纷纷围过来,紫云殿一时乱作一团。

便在这一片混乱中,九皇子一声惨叫,一支毛笔如破羽之箭擦过他的手背,将他的衣袖牢牢钉在书桌上,手背上霎时鲜血肆流。

满殿顿寂,六皇子坐在桌前,眸光漆黑,深不见底,九皇子一声怒吼,如暴怒的野兽般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

“萧宸你敢!你个宫女生的野种也配……”

“刷”的一声又一支毛笔凛冽飞过,声音戛然而止,九皇子的另一只衣袖也被钉在了桌上,手上赫然一道血痕。

他颤抖着身子再不敢乱语,冷汗狂流间结巴道:“你,你就不怕……”

六皇子冷峻的脸蓦地欺近,贴在九皇子耳边,用只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小声道:

“我有什么怕的,就算我今日废了你一双手又如何,罔顾身份出言不逊,冒犯了十五皇子冒犯了宛妃,哪天你死在寝宫都不足为奇,忘了柳夫人的下场吗?”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冷寒气震得满殿噤若寒蝉,白子岫站在他们身后,一双美眸盯着他的背影,眉头微蹙间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凝重。

对宛妃的迷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她对他温柔一笑,牵着他的手,唤他“宸儿”时?

从她递给他第一碗粥,让他倚在怀里,唱着童谣哄他睡着时?

从她在柳夫人掌掴他时,赶来挡在他身前,恬淡的性子为了他起了争执时?

从她救起罚跪在雪地里的他,轻轻抚过他头上的伤,心疼地为他上药时?

从她对皇上道,这孩子可怜,以后便跟着我吧……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会想到她的一颦一笑,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就是从那些时候开始的吧,开始放下了所有的防备,贪婪地汲取着她带给他的温暖……

他自幼无依无靠,在宫中人人视若野种,尝尽了人情冷暖,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一点光,她教他读书写字,教他为人处事,让他有了呵护有了陪伴有了片瓦遮头,还让他多了一个聪明乖巧的云弟,可就在他以为自己不再孑然一人孤苦无依时,上天却连他最后一点光也彻底夺去了!

那年除夕,皇上出宫未回,他亲眼看着她被柳夫人带走,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蕙质兰心的女子,一生与世无争,竟惨死在了宫斗中,只留一抹香魂。

他血泪立誓,深敛的锋芒第一次展露,柳氏一族万万也没想到会被一个少年扳倒,他处心积虑,忍辱负重,最后带着斑斑罪证跪倒在了御前,狠厉的眉眼,是彻骨的恨!

皇上震怒哀悸之下,处死了柳夫人,流放了柳氏一族,他特意请旨带着人去了冷宫。

冰冷的宫殿中,他捏住那个贱人的下巴,狠狠地灌她饮下鸩毒,他看着那个美艳的身子口吐白沫,挣扎着,颤抖着,最后睁大了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丝奇异的快感涌上他的心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具面目狰狞的尸体,就那样看着,嘴边泛着冷笑,看得他身边的侍卫都不寒而栗,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就在那愈发诡异的气氛中,所有人都敏感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发生变化,六皇子再不是从前那个六皇子了……

电闪雷鸣的夜晚,萧云从梦魇中惊醒,哭喊着要找母妃,他紧紧抱住他的云弟,像宛妃安抚他一样安抚着云弟,滚热的泪水刺痛了他的心,但他早就不会流泪了,他从那时起就明白,这个世上能倚仗的只有自己。

只有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他此后漫长的人生里,想要守护的,便是云弟。

一日日的相依相伴中,他却没有想到,原本单纯的守护竟起了波澜,他对他的云弟竟生出了不伦之情,像饮了美酒一样,一点一点地醉了下去,等到发现时,已是万劫不复,无法自拔……

但他隐藏得很好,他在心中打定了主意,这份心思生前无人知,死后也不会有人晓!

可他忽视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敏感多疑,心细如尘的人,白子岫。

白子岫是在收拾书房时无意触动机关,发现那些画像的,暗格里藏着的不是什么重要密文,而是一叠画像——雪云似的纸上画着雪云似的人,一个个不同的神态,一笔笔,一张张,动情的笔触道破了心中那份最隐晦的爱……

白子岫惊在了原地,连身后逼来的寒气也全然未觉,下一瞬,他的脖颈便被人紧紧扼住,挣脱不得!

六皇子冷俊的目光望得他心头一凉,他瞬间明白了什么,无数的画面交织在了脑海中,三人同行的片段场景,六皇子望向十五的眼神,那些他曾经觉得奇怪的地方都有了解释!

从一开始六皇子将他留在身边,怕就是担心他留在十五皇子身边,会夺去他的十五弟……

白子岫的意识渐渐涣散,如置身于悬崖峭壁上,就在他要跌下崖底的那一刻,一个声音由远至近地传来——

“六哥,子岫,我昨日又发现了一册好书,书中观点当真精妙绝伦……”

紧扼他脖颈的手瞬间松开,他一下软在了地上,喘气不迭,六皇子虚眸望了他一眼,深含警告。

他深吸了口气,咬咬牙站了起来,迅速平复下紊乱的心跳,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心中却活动开来……

低垂的眼眸闪过一丝决绝——

现在,唯一能够保住他的,只有十五皇子了!

大雪纷飞的一个清晨,宁妃的尸体被发现在了凤鸣宫。

她前一天还去夕和殿探望了十五皇子。

这些年来,她最放不下的还是他。

坐在床边,她轻声细语地自说自话,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脸颊,床上人却别过头,避开了她的手。

和以往一样,她带来的东西他不吃,她问的问题他也不回答,他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用自己的方式做着无声的抵触。

宁妃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小表哥,你还在恨宁儿吗?

这声称呼跨越了三年的时光,他的背影微微一颤,宁妃情难自已,伏在榻上失声痛哭。

压抑了太久的眼泪汹涌而下,这个宫里,掩藏了太多的往事与秘密,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

宫人私下都道,景帝虽然性情古怪,不近女色,后位一直空悬,但对宁妃却是独宠,他子嗣单薄,唯有宁妃为他生有一儿一女。

可美丽假象的背后只有她知道,他们之间,不过是貌合神离。

他需要她凤家的支持,需要有自己的血脉,即使那个过程叫他感到恶心。

最重要的是,他们爱的都不是对方,而都是同一个人,一个求而不得的人。

从五年前先皇为凤家和十五皇子指婚时,他就做了决定,他怎么能允许别的女人占有云弟?

深藏的心机谋划中,她的一生就被他毁了,他根本就是个魔鬼,他不爱她,却强要了她,拉着她一同坠入了苦海地狱!

窗外风雪满天,暖炉里云烟缭绕。

那只瘦削苍白的手终是缓缓伸出,抚上了宁妃抽泣的肩头。

“过去的都过去了。”凉凉的声音里带着点嘶哑,再不是记忆里的纯真清朗。

宁妃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激动地抓住那只手,泪水夺眶而出:“小表哥,你原谅宁儿了?这些年宁儿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年不该一念之差助六皇子夺取皇位,更不该害死……”

“够了,不要说了。”萧云抽回手,声音透着倦色,他抬眼望向虚空,眼神一片空洞。

宁妃怔怔地望着他,眼眸一涩又泪如雨下,她悲从心来中并没有发现——

暗处,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冰蓝的眸子里翻滚着滔天的恨意。

宁妃死后,宫中兔儿仙的流言又开始甚嚣尘上,宁妃的贴身侍女疯了,嘴中只不停念叨着:“兔妖,兔妖……”

人心惶惶间景帝也压不住了,他严令下去,要彻查死因,查出凶手!宫中各处更要加强防范,势必揪出那装神弄鬼的东西!

宁妃死讯传到夕和殿后,十五皇子悲怆吐血,景帝心急如焚,大发雷霆,太医连夜诊治下才稳住了病情。

夜半,月黑风高,茫茫雪地中,一个白影一闪而过,飘进了夕和殿里。

颀长的身影停在床榻前,一声叹息。

“你这是何苦。”伸手扶起床上人,一颗白色的药丸被喂入了他嘴中。

萧云虚弱地摇了摇头,抓住那人的衣袖,哀求道:“收手吧,别再杀人了……”

那人一声冷笑:“收手?一切都是他们造下的孽,若不是他们埋伏追杀,将我逼下寒潭,我会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怪物吗?我早已回不了头!”

“你安心养病,什么也不要管,大仇一报我们便远走高飞,再也不分开。”

人之蜜糖,我之砒霜。

白子岫一直清楚地知道,情花虽美,却是他绝不能碰也不会有的东西。

他一生颠沛流离,想的全是怎样在乱世中保全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一开始接近萧云只是想寻求庇佑,却没想到,此后的朝夕相处间,他竟一点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那段日子,恐怕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了。

毫无心机的萧云从他六哥手中要走了他,视他为知己,每日抚琴伴舞,品茗对弈,与他畅谈古今,给了他许久不曾有过的平等尊重。

一日,萧云忽然问道:“子岫姓白,却从不见你穿白色的衣裳,倒是奇怪。”

他脸色微变,却立马掩过眸中情绪,淡淡一笑:“好,你若想看,我便穿给你看。”

是夜,白子岫一身白裳,于月下清灵起舞,脚上的银铃伴着清脆作响,宛如瑶池仙人一般。

萧云坐在亭中看痴了。

舞姿翩然间,白子岫回眸对他一笑,眉眼上挑间风情无限,却又像饱含着莫大的哀伤般,望得萧云心头一颤,忙低下了头,竟生起了一番异样的感觉。

一曲舞罢,白子岫跌坐在地,哈哈大笑。

萧云一惊,奔上前欲扶起他,白子岫却摆了摆手,笑得不可抑止,笑得近乎癫狂,他拍袖唱道:

“我本是西笑狂人,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

萧云被他骇人的模样吓着了,上前按住他的肩头迭声道:“子岫,子岫你怎么了?”

那张美丽的脸庞如疯魔了般,对他的声声切呼充耳不闻,眼中波光闪动,依旧高声唱着:

“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臣……”

眼前烽火狼烟,万里山河。

他有多久没有穿白色的衣裳了?似乎从城门被攻破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穿过了,坠入泥淖里的白沅皇子怎么还配穿白色?

母后和几个姐姐拼死将他送出了宫,国破家亡,他一夕之间成了皇族遗孤,却是连普通人也不如,在乱世中苟延残喘,沦为了供人取悦的下贱舞姬。

他朝黄泉路上,他有面目再去见父皇母后,去见疼爱他的几位皇姐?

断壁残垣,满目疮痍,眼前故国浮现,无尽悲怆涌上心头,白子岫一声凄厉长笑,昏倒在了萧云怀中。

就这样揭开了伤疤,两颗心赤诚相见。

月下凉亭,萧云抚过白子岫头上的白玉额环,一声叹息:“原来这便是你白沅族的图腾象征。”

“子岫,子秀,天下没有比你更适合穿白色的人了。不要再执着那些痛苦的过去了,你还活着,便是对你父皇母后最大的慰藉了。”

凤宁郡主来找萧云时,白子岫正在树下为他跳舞。

白云白衣,白雪样的人,萧云为他伴着曲,佳乐清舞间,两人树下的身影宛如一对璧人,萧云全神贯注,全然没有发现凤宁郡主的到来。

白子岫却是眼眸一瞥,瞧见了萧云身后那张充满敌意的脸,他怔了怔,停下了舞步。萧云不明所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声笑道“宁儿,你回来了。”

“小表哥。”凤宁郡主绽开了笑脸,款款走近,拉住萧云的手,撒娇道:“宁儿走的这些日子,小表哥有没有想宁儿啊?”

她转眸望向白子岫,又露出好奇的模样:“这位姐姐好漂亮啊,怎么宁儿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萧云察觉到白子岫身上的冷意,忙道:“他不是……”

“在下白子岫,是十五皇子的侍读。”

声音冷然响起,那身白衣目视着凤宁郡主,不卑不亢。

凤宁郡主是皇后的侄女,自小在宫中长大,与年龄相仿的小表哥萧云感情深厚。她前段时间随皇后去南疆赏花,今番才回。

这一回,她却在六表哥宫中,听到宫人窃窃私语,说十五皇子被一个比女人还要好看的舞姬迷住了心神,天天处一块,亲密得很,怕是……

她心中又气又恼,手指尖都掐进肉里去了,她暗骂那不要脸的贱人,想着一定要把小表哥抢回来。

于是,原本和白子岫朝夕相处的萧云便被这个古灵精怪的表妹拉去了,成天陪她一起玩耍。

白子岫跟着萧云,冷眼一旁,看着他们溜到辰月宫夜观星相,看着凤宁郡主闹着要小表哥为她作画,看着他们在马场上同骑一匹马……

像是宣告自己的所有权一样,凤宁带着孩子气的任性,在白子岫面前隐隐得意地挑衅,那种微妙的气氛他与她心照不宣,而那颗被争夺的糖果却浑然不知。

白子岫在心中暗笑她幼稚,眼中是不屑计较的神情,心里却像有什么一点点被扎深,带着微微的凉意……

原来人在看戏时,笑戏中人傻的那一刻,自己也不知不觉入了戏。

一日,澜湖畔,细雨蒙蒙。

凤宁闹着一定要萧云为她去采一株岚心草,萧云刮了刮她的鼻子,好脾气地答应了。

堂堂皇子,便那样挽起衣袖,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水中。

白子岫撑着伞,站在不远处看着,眼眸冰冷。

凤宁在湖边兴奋地又跳又笑,叫着:“小表哥,那边,那边,我要那一株!”

萧云回头冲她笑了笑:“知道了,真是个麻烦鬼,以后看谁敢娶你!”

凤宁嘟了嘴:“没人敢娶那就只好委屈点嫁给小表哥了。”

萧云大笑:“小丫头就会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呢,不信你等着瞧!”她扬了扬下巴,抬眼冲白子岫得意一笑。

白子岫面无表情,只静静注视着萧云,支伞的手却一点点握紧。

雨越下越大,萧云身子本就不好,淋了这会儿雨,脸色越发苍白。凤宁有些担心起来,刚想开口,却一道白影闪在了她身前。

白子岫在岸边伸出手,“上来吧,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吃不消的。”

萧云抬起了头,眨了眨眼,雨水顺着睫毛坠落,他望着那只伸出的手温柔一笑:“好,我这便上岸,难为子岫你陪了这么久。”

说着他就要握住那只手,凤宁的声音却突兀响起“不!不要!”

她推开白子岫,狠狠瞪了他一眼,赌气般地对萧云撒娇道:“小表哥,我就要那株岚心草,你不疼爱宁儿了吗?你为宁儿采来好不好?”

萧云无奈地看了看白子岫,叹了口气,转身就要接着去采,却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

“我去吧。”

白子岫扔了伞,跳入河中,不由分说地将萧云推上岸。

不顾萧云的声声劝阻,他站在水里,直直地望着凤宁郡主:“我替十五皇子去采,想必郡主也会满意的。”

凤宁一声冷哼:“何止,我会更加满意!”她拉过萧云,心疼地搓着他冰冷的手:“小表哥,我们去那边凉亭避雨吧,我叫内侍抬个暖炉来让你暖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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