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数年因战争之故,清王朝中断了对英贸易。但广州一带,甚至包括部分湘桂边界地区,在上百年的广州通商影响之下,已然出现了大量依赖通商生活的无地百姓,战争的影响让大量百姓突然失业,而人地矛盾的日益尖锐,也导致清王朝不能向这些百姓提供耕种的土地。尽管战争之后广州通商渐渐恢复,但贸易迟迟不能恢复旧日之状。更兼福州、上海等地对英开港,许多旧有贸易被转移到闽浙各省,广东地区,尤其是湘桂边界的大量百姓,都只能在贸易萎缩、复业艰难的状态下勉强度日。
艰难的生活也让越来越多的百姓对清王朝不满,许多小规模民变也开始在湘桂粤三省频繁出现。道光二十四年,广东潮阳有天地会起事,道光二十六年,广西又出现胡有禄起事,尽管经过清军征剿,这些起事相继被平定,但清廷却迟迟不能擒获胡有禄。此后湘桂边界的反清之事便即时有发生,无法根绝。在云南,这时也出现了大规模互斗,即便不论战争带给南方各省的影响,此时清王朝内部的人地矛盾,也已经到了难以掩盖的境地。
战后清王朝的威信,显然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或许这时官场之上少有的令人欣喜之事,便是林则徐经过数年伊犁放逐,终于得到道光开释,得以返回中原,暂署陕西巡抚。林则徐在新疆多年,一直受到伊犁将军布彦泰照料,此时得道光释还,心中欣喜的同时,也不免多了一丝不舍。然而,此后布彦泰听到的,却是林则徐的一个更为重要的警告:
“将军,林某在伊犁受将军照料多年,自当答谢,可我如今身无长物,也只得就新疆之势劝谏将军一二。将军之后在伊犁,务要勤修武备,善治屯田,以备不时之需。英吉利虽是国朝之大患,然边疆之祸,尚不尽在于英吉利,新疆同样是外人觊觎之地啊。”
布彦泰素来与林则徐相善,便也记住了这番劝告。可此后不久,布彦泰也被道光调任陕甘总督,林则徐的这番预警,也很快在伊犁将军的变迁之中消散,并未起到多大作用。
道光之末的清王朝,就这样在内忧外患之中,勉力支撑着最后的太平岁月。
进入道光二十六年,阮元在家安居的生活也没有太多变化,阮元入夏便前往北湖避暑,秋冬之际则回到康山,尽管到了这时,阮元左足也已然不复康健,行路只得二人扶持,但阮家之中素有舆轿,出行自也并非难事。能在这种平安的氛围中继续安度余年,阮元自也惬意,自以一生至此,再无遗憾。
不过这一日,阮元看着文选楼送来的几部新书,却还是叹息了一番,似乎略有惆怅之情。
“夫子,今日又是怎么了?我看这些新书刻的都不错,夫子却为何还要叹气呢?”一旁的刘文如也不解问道。
“书之,文选楼那边,如今也只能将我最初议定的三十二部书刻下,除此之外,咱们家中,却也没有余钱大兴刻版,继续刊刻其他书籍了。”阮元也向刘文如道:“这几年你也清楚,我让仲嘉在文选楼,为我和里堂书作重新刻版,也就是这些《文选楼丛书》。但我最初之念,尚不在于我和里堂这些书作。本是想着《皇清经解》未收之书,后进学子难以刊刻的佳作,我都帮他们刻一部分,总不能只想着我自己吧?可今年仲嘉那边把账册给我,我才发现,以前家中积蓄,如今赈灾、出捐、修书、助学几近十年,所剩已经不多了,这三十二部书还是能刻完的,但我去年还写了另一份书目,想着再刻三十部书出来,仲嘉说,这……这已经做不到了。没办法啊,再怎么说,几个孩子,宗族那边,还得留一部分家产,剩下的……确实不够了。如今看来,我一己之力所能做的事,确实还是不够啊?”
“夫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夫子的一己之力,可是多少读书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望之项背的啊?”刘文如也向阮元安慰道:“夫子这一生作为,还不够多吗?光是那《皇清经解》,我看除了高宗、仁宗皇帝敕修图书,国朝还有何人能够独自刊刻这许多经籍呢?至于其他,我想年轻一代的督抚里面,也应该有那么一二雅好学问之人,可以帮夫子完成这般未竟之业啊?夫子都八十三了,难道家门之外的事,如今还要让夫子操劳不成?”
“哈哈,是啊,我……我如此安度晚年,本也乐在其中,又何必想那么多呢?只是……”话虽如此,可是阮元回想着此时天下,还有许多读书人不能将自己所成书作刻版留存,终是有些遗憾,也只得笑道:“只是为什么我们所做的事,总也赶不上天下人之所求呢?”
“爹爹,大喜之事啊!”不想就在这时,阮孔厚竟然从门外走了进来,向阮元拜道:“孩儿方才听闻,江苏巡抚陆中丞到了扬州,正要来看爹爹呢。听说陆中丞那边,带来了皇上的谕旨,说是……说是今年爹爹重逢乡举,要……要加封爹爹呢!”
“是吗,那……那你快去请陆中丞过来吧?”阮元退隐之后,渐已不问官府之事,但这一次是道光亲自颁下谕旨,自没有不接旨之理。便也当即令阮孔厚前往迎接使者,自己则和刘文如一道,在家中等待谕旨。
不过半个时辰,使者便已到了阮元家中,那江苏巡抚名为陆建瀛,见了阮元,自也少不了寒暄一番。随即阮元便即请陆建瀛宣旨,一家人共同聆听上谕。陆建瀛便即念起道光谕旨,道:“致仕大学士阮元品端学醇,勋勤懋著,年逾八秩,重遇鹿鸣,洵属熙朝盛事,著加恩晋太傅衔,准其重赴鹿鸣筵宴,在籍支食全俸。妾刘氏诰封恭人,钦此!”
阮家众人听到阮元加封太傅,刘文如亦升恭人,各自欣喜,当即接下了谕旨。
太傅一职,秦汉之际便已有之,进入隋唐时代,太傅成为文官序列中的最高一级职衔,千余年来皆是正一品之位。太傅本身往往仅为荣誉职衔,但历朝历代文武百官,非勋绩过人者,不能得授太傅。进入清代,太傅与太师、太保二职一样,合称“三公”,但太师一职在清朝,就只有遏必隆和鳌拜二人曾经得授,且二人太师之职在生前即被剥夺,终清一朝无一人以太师终老。其下便是太傅,有清一代,至阮元得授太傅之前,一共只有范文程、金之俊、洪承畴、鄂尔泰、曹振镛、长龄六人在生前得授太傅之职,阮元之后亦只有潘世恩一人(此外亦有人认为,乾隆老师福敏、年羹尧之父年遐龄、杜受田之父杜堮曾得生授太傅,然此三人或因帝师之故,或父凭子贵,往往不被清代士人承认)。而庆桂、董诰等人便只得生授太保,其余清人多有去世之后加授太傅者。生前即得授太傅,以太傅终老,又为清代公认者只有阮元等八人。
换言之,作为乾嘉道时代的儒臣,这时的阮元,已然达到了文臣的顶点。
至于刘文如的加封,一是因阮祜已然成为候补知府,随时待用,这时也加了从四品衔,母凭子贵,刘文如自有加恩。另一方面,道光二十五年本是太后七旬寿诞,道光也早有为大臣命妇升赏之意,是以这次阮元加封太傅,刘文如便也一并升为四品恭人。这日阮家众人眼见双喜临门,也自是大摆筵席,竟日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