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温焕在庭下站着。她已经在这块墙角被罚着站了整整一夜。
天光已大亮,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到了正午。虽说时下正是秋末,但大日头打下来也不是很好受,长辈总会舍不得的。这样仔细算下来,大概一会儿就会被叫去吃饭了。
一切的起因来自于昨夜的一场对话,温庭钧将她叫到房里,拉住她的手,道:“我昨日已收到了消息,你先去收拾收拾行李。”
温焕连忙打断他:“等、等等,您不说去哪儿?”
“做伴读。”
“去宫里?”温焕面露难色:“祖父,我觉得不妥吧”
“你觉得不妥没有用,我只是和你知会一声,好了,先出去吧,东西收拾好再过来。”
京城东有季中衡,西有姚长洲,一个文韬一个武略,找谁都比找她合适。她一时间觉得感觉很奇妙,忍不住再多说了几句,温相被她说毛了,不想再和她进行毫无意义的扯皮,一怒之下把她赶去站墙角。
这一站就站到了现在,温焕的双腿已经开始哆嗦了,她在心里掐着表,数着时间又坚持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下人被差来给她送上温水,替她梳洗,将早已汗津津的衣物除去,换上新的。
临走之前,温庭筠往她的行囊里加了不少吃食,零零碎碎的什么东西都有。温焕难得见到祖父如此费心的样子,只能瞠目结舌:“不会吧……那边还是老样子吗。”
温相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你去吧。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温焕就知道她再也没法拒绝了。她又叹了一口气,花了整整一日整理行李,打包出发的最后一刻想了想,又在温相的书房翻箱倒柜了一番,偷偷把他放在柜子里的小罐子塞进了怀里。
临近出发自然急匆匆的,从招收伴读的消息传来至今,总共算起来也不过是半个月而已。按照以往的旧例,伴读住进宫内,与太子同吃同住,三个月有一次探亲的机会。天子年纪尚小,此刻也还需要读书明理,一切就依照太子的规范,伴读依旧是不能少的。在宫里就要开始看他人颜色行事了,据说太傅不好相与,小皇帝……
三言两语说不清!
小厮的嘴闲不住,一路上充分发挥活跃气氛的功效,在一旁看着她双目放空的神情,也忍不住插了一句:“进宫不也是好事一桩?大郎本来就与天子相识,日子过得也不会太差吧。”
温焕摇了摇头:“话不能这样讲……”
虽然天子势单力薄,手上也没有握有实权,但毕竟年纪还小,在老臣们看来,一切都有调\教的价值。
车轮慢慢停了,她撩开帘子,与巍峨的宫羽隔墙相望。
出发时还是大清早,薄暮晨光一片澄红,洒在檐角屋脊,晕不开天边的万里长空,依旧是清明的缥碧色,远看是块青地绣了暗纹的缎子,真是说不出来的好看。
宫人将她引进来,车马不可在宫廷内驰行,温焕规规矩矩地走着,手里提着那个从祖父书房顺出来的小罐子。她带出来的东西不算少,向温相问完话之后,东西就更加多得不得了了,仆从先一步把它们运进了住所,暂且先走了一步,与温焕同行的只有这两个宫人。
周围的景色几乎没有变过,树也依旧是那棵树,水也依旧是那片水,在她还小的时候,甚至试过和小太子一块偷偷从树上跳进水里,之后竟然什么事都没有,真是万幸。想当初还拖累了几个宫婢被罚,也挺造孽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脑子的复苏了,每一块砖都好似添上了些岁月的痕迹,而她记忆里的片段也稍稍有些褪色。她心绪不宁,低头看了看石子铺成的地面,竟然觉得缝隙之间似乎有些绿意。
温焕沉默了片刻,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了。老老实实跟着侍从慢慢走,眼睛倒是不安分地四处乱晃,大概前行了挺长的一段路,她也早就穿行过了几个小宫殿,要向主殿行进。
……
等等……
似乎并不是错觉,皇城空得有点过分。
一路走过了这么多地方,整个宫廷都静得简直要让人透不过气,一开始还以为是小皇帝的规矩严,但仔细一看人也太少了。遇到的侍从连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前方领路的宫人早已上了年纪,温焕本以为是他们资历老,故而领了这份差事。但放眼望去,所有的宫人好像都是这个差不多的岁数。
她冷汗津津,祖父啊祖父,安排这个伴读是安的什么心啊。
殿中正坐着一个少年,离得远了看不大清脸,温焕仍在神游天外,只见清脆的一声:“欸,你来了呀。”
她抬头正准备向上望去,那座椅上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少年竟然从椅子上跑了下来。距离一近,现在就能看得清他的脸了。对方脸上带着丝丝笑意,两颊都有些圆润,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精神焕发。因为还未变声,所以嗓音还带着记忆中熟悉的奶味,显得有些稚气十足。
温焕搜刮了一下脑海中他的那张脸,发现竟然没怎么变化。从分别到现在也有一两年了,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将小皇帝的脸和记忆中的重合,将心往下落了落,面色渐渐回温:“好久不见。”
用小孩来形容他似乎不太妥当,因为从身份上来看,将他看做普通的稚子委实有些大不敬,但要说他有多老成,那一张幼龄的脸实在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只见他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坐下吧!我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要问你,想同你说!”
当今的天子讳浚,即位时不过九岁,先帝此前的长子因故去世,便立了他为太子,不想之后不到一年也薨逝了。初时还有温太后垂帘听政,虽说她也出自温相一脉,但在温焕记忆里是个看上去格外不好相处的妇人。因为祖父的缘故,她陪着小太子也玩过挺长一段时间,后来温太后也溘然长逝,留下一个不过十一岁的孩子直面国家政事,她也离开京城,游走他乡求学了两年,一晃数年不见,他也长大了一些。
也许是见到了经年未碰面的伙伴,他看上去十分开怀,显出一副一点都不符合皇帝稳重的亲热,但仔细一想他现在也不过十二三岁,整个宫城到朝廷基本上接触不到太多玩伴,大臣们又看得紧,即便有同龄人也没有办法放开手脚去玩闹,哪怕现在不太成体统,又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温焕坐下了,接过宫人递上的清茶,刚想寒暄几句,表达一番阔别已久的感慨,低头闻了闻茶香,笑容僵在嘴角。
“……”
她向下又看了一眼,连根茶叶梗都看不见,清澈的水中只有倒影在波纹中有些失真的脸,还有漂浮的氤氲水汽。温焕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举起茶杯,面色如常地喝了一口,然后将杯垫放在自己膝上,没有再去管它。
赵浚道:“欸呀,你不喜欢喝茶?”
温焕不知道这到底是质疑还是质疑,于是选择微笑:“清水也很润口。”她努力把这个危险的话题拐开:“看来您现在身体十分康健,我不禁想起了曾经你我二人一起在上水宫玩闹的时光了。”
赵浚摇了摇头,“上水宫年久失修,已经不能再住人了。”
“……”经历了片刻的无言,她真的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只好绞尽脑汁维持两人之间温和的气氛:“祖父告诉我,伴读还有一人,您已经见过了么?”
“还没有,想必明日就会见面吧。”赵浚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显得格外天真可爱,“宫人都和我说了,你似乎带了许多东西。我等不及想要看见你,所以才提前叫人把你带过来。”
温焕扶额:“我带的东西确实不少……”
“那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在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
她的额角突突狂跳,想再次绕过这个话题:“那我也迫不期待见到明日的新景象了。”
小皇帝直直地看了她半饷,突然长出一口气:“你真的变了许多。”
“哪里的话。”这似乎是个她能招架得来的话题:“人总是会变的,也不是能控制的事。”
“朕不喜爱这样的变化。”
温焕道:“世上的人和事物都总在变,有不好的变化,自然也会有好的变化。”
他凝视温焕的脸许久,终于变了神色,道:“只不过数年不见而已,连你也要和我生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