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书仙逝三百年后,小鱼儿终于化成了仙形。那一日风轻云淡,绿柳成荫,玄魄宫里几处池子水声淙淙,荷花正好,路过的时候衣袖沾了三分清凉七分荷花香。
小鱼儿便是从荷叶底下冒出来、在这不深不浅清清凉凉的池子打了个挺,跃出来化成仙形的。他皮肤瓷白,眼珠乌黑,随他娘亲,十分好看。
许是从三百年前才开始长,所以瞧着有些小,模样跟凡间三四岁的娃娃差不多。我看着这白嫩嫩水生生的娃娃,心里都是为人父的喜悦。
只是化成仙形的小鱼儿伸出小胳膊抱住我的腿,光溜溜还沾着池水的小身子便贴在我身上,小嘴儿一张,嫩牙一咬,开口便管我叫阿娘。
于是,我那为人父亲的喜悦在喉咙里僵了僵,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捏了捏他的小耳朵,俯身认真纠正他道:“小鱼儿,你该管我叫爹爹。”
他小下巴点了点,天真无邪道:“嗯,好的,阿娘。”
我挥开衣袖将这光溜溜的小家伙卷进怀里,捏出一张凉被裹了裹,摸了摸他的还滴水的头发,认真道:“你阿娘比我要好看。你要是现在还分不清男女,便先叫着我阿娘罢。”
怀里的小鱼儿眼珠子乌溜溜转了转,小手贴上我的眼睛,捏了捏我眼睑之上的睫毛,嫩生生道:“嗯,爹爹,阿娘比你要好看。”
孟鱼小朋友很聪明,这么便记住管我叫爹爹了。
小手又揪了揪我的睫毛,“可是,好看的阿娘去哪里了?”
这句话如刀似箭,直钻了我心里去。
我没办法跟小鱼儿讲什么是灰飞烟灭,也没办法跟他讲什么是痛不欲生,他这般年纪、这般心智,体会不得。
于是只抬手将他的小手从我眼睛上轻轻捏起来放在心脏位置,“好看的阿娘在你父君心里。”
我已在玄魄宫呆了一万零三百多年。
除了当初去无欲海捉那条银鱼、去凌霄金殿献补北斗星宿的鱼鳍,我便再没出去过。
我遗憾自己没有去找素书,我遗憾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她跟我在一处受了太多太多的伤,我从不害怕这“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命数,我却害怕她因为我而伤得这般重。于是四海八荒从没有惧惮过什么的孟泽,也就是本玄君我,怕上了跟她见面。
在轩辕之国分开的那一万年里,我几次控制不住自己要去见她。幸好梨容拦住我,悲悯道:“你去见她,约莫会害死她。要她活着还是要解相思,你选一个罢。”
我如梦初醒,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让我的素书大人活着。那一万年里,她夜夜如梦,我心下欢喜。
亦是一万年前,北斗星宿连陨两星,大劫将至,六界惶惶。梨容到底曾是上古的神仙,她晓得的事情比我多很多,她告诉我可以找到一条银鱼,割其鱼鳍,补北斗星辰。兴许老天爷感念我补星辰有功,断开我同素书相悦皆伤的死结也说不准。
也便是在那时,我知道了自己眼睛的事。
我梦中以为是阿玉把眼睛的清明给了我,可我没有想到,我的眼睛之所以能看得清楚,是因为梨容。
本君平素最恨欠旁人情分,我说要把清明还给她,她拒道:“我是愿意的。况且,老君闭关,你就算想把清明还给我,怕是也没哪个神仙会如老君这般手艺精湛。”
不晓得为何,我并不喜欢她。她越给我恩情,我越想连本带利、甚至想把眼珠子抠出来扔给她。
她倒是个温和的姑娘,不若我这般性子激烈,倒想出来了个法子——她要那条能补北斗星宿的银鱼的一对鱼鳍。
我觉得这件事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况且梨容给本君指了条明路,说那银鱼约莫会出现在无欲海。于是,本君不过在无欲海蹲守了两日,便捕到了那银鱼,便是这般得来全不费功夫。
带回了那银鱼回玄魄宫,一路上那条鱼很是乖巧,没有挣扎哪怕一下。
梨容像是对这条银鱼很感兴趣,隔着琉璃鱼缸,盯住那条银鱼看了一会儿,竟然怜悯道:“阿泽,它好像有些难过。”
本君十分厌恶她唤我“阿泽”,素书都未曾这般亲昵地唤我,本君不喜欢旁的姑娘唤我比素书唤我还要亲昵,可又想到她曾把眼睛的清明给了我,我乘了她的恩情,便不能这般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