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六姐端详着,仿佛宣判般冷然说,“像你们这样以君子自命,工于诗书的小地主,脑子是被框得最死的,也是最鸡贼的,采取的完全是一种消极的避世态度——利用家优待儒生的政策,寄居于田产上,从出生到死亡,从未想过自己劳作得食,因这是极不面的。却又不能完成和家的交易——家优待儒生,免田亩的赋税,并不是要奖励儒生会考试,是因儒生不管有没有功名,如果能如圣贤典籍一般人处世,民,家万不至于堕落至此。你们家个个儒生,都做到了么?”
“既享受了家的恩惠,却什么都不做,这就等于是在挖家的墙角。倘若对自己的违约有认识,也就罢了,却又没有认识,还以君子自诩。了得到道德上的满足,以‘安贫乐道’自诩,仿佛贫穷是这种违约的遮羞布,一个人若能安于局促的生活,而继续着文艺创作,是拥有远大的志向和高洁的品德。”
“这就又混淆了自我娱乐和奔走治的区,了粉饰自己,甚至还进行了种种道德上的美化,完全局限在君子的框架里,将所有了改善生活而奔走的行,打‘蝇营狗苟’,斥‘钻营’。而有一日倘若家倾颓了,一死了,又或者弃世不出,沦遗隐民,似乎以这样廉价而无用的死亡,成全了一生名节,从此成了合格的君子。享受了一辈子的好处,挖了一辈子的墙角,自我感觉却始终很良好——这就是小地主阶级的局限与虚伪。”
“仔细想想,这和才女的逻辑似乎很像啊,你们分明在享受着外头社会不允许的权,却以自身的美德对此进行装,仿佛这是你们应当享有的,而越是如此,越要对自己的名声和美德紧抓不放,因你知道,一旦在道德上有一丝瑕疵,很可能会影响一家其余女眷享有的权——我觉得这种行的确挺鸡贼,不但是诡辩地将美德和权联系在一起,进行诡证,而且还有自私,有又当又立。”
又当又立是什么,沈曼君万幸是听不懂的,即是这些能听懂的,杀伤力也足够强了,不论是沈家还是吴家,在政治身份上,没有能和谢六姐媲美的,这使得丧失了所有能反驳的立场——谢六姐当然是个无可辩驳的实干派,这是亲眼见证的,沈曼君不得不承认,谢六姐就属于自己看不过眼就直接上了的那种人,虽然完全是风雅的反面,但谢六姐对百姓生活的改变的确比沈、吴家要大得多。这就使得有身份对才女们发出质,如果你们的美德真的如此高洁,以至于越出了社会对女子的普遍认识和限制,那么……你们何没有给身边人的生活带一好的改变呢?齐家治,这不正是儒学美德的核吗?
“这种自我感觉良好,逻辑自洽闭环的禁锢,也让你们在改朝换代时,下场往往最惨。大地主、大官僚,结局往往要比你们好得多了,因他们只是把儒学当做了装门面的工具,他们是你们这些不得志的君子最看不上的小人,但他们的理负担更小,精于利益交换、两头下注……张家少爷了这里就不走了,他还要做编辑呢,我看他家里人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而沈娘子你呢,却盼着回到从前的生活里,在那里完成你中应有的轨迹——不会引起任何非议,没有任何变化,不会影响到给予你这些权的家人,对于周围丝毫都没有改变的轨迹。”
“……不可以吗?”
沈曼君抬起头,用尽这辈子所有的勇气直视谢六姐,慢慢地,“这……也是妾身自己的想,六姐,这是要勉强妾身吗?妾身,不可以选择这条路吗?”
这似乎是被『逼』到了绝境,最后的反击——你是这样地看不起我,那又何要用我呢?这些话……这些话即是真的,那又如何?难道买活军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可以赎身,但现在却要出尔反尔吗?就算回只有死路一条……愿意自家取死,不可以吗?
徐先生在一旁似乎要出言缓颊,张少爷则已经无呼吸了,谢六姐举起手,很威严地止住了徐先生未出口的话,慢慢地倾身,紧盯着沈曼君说。
“不可以——或许你可以,但你这个阶层,不可以。沈娘子,你有女儿、侄女,们现在还很小,们会在买活军的统治下长大,接受买活军的教育,你所享有的这些得不易的权——这些让你感恩,让你甘情愿地自我禁锢的权,将会是们最基本的权力。”
“我并不是非你们不可,但你们的后代,们还很小,在们长大到能我所用以前,我需要你们帮们占住位置。”
“你对我有反感,我半不吃惊,这恰恰说明你是个聪明人,买活军的崛起,对你们这些只依赖田地,又不愿做政治投机的知识家庭是极坏的消息,买活军不允许地主,不允许土地食利阶级,这是你们的灭顶灾,我们这里的知识还当的廉价,教育也非常的普及,你们将失所有优势,如果没有意外,你们会完全湮灭在改朝换代的余波中,没有一声音。”
“沈娘子,我看在你分数这样高的份上,把刚才的那句话说一遍——你不是只有自己,也要亲人们考虑,你想回,当然可以了,但你还有姐姐妹妹,还有侄女外甥女……难道你要擅自们也做了决定,让们的将,没有一优势么?”
沈曼君无回答,自从踏入会议室以,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赤『裸』,谢六姐的言语一层一层地剥了所有的盔甲,就连一私似乎都无隐藏,的软弱与自私公然展示,即没有任何人针砭,已觉无地自容,乎想要站起抬头挺胸地走出,用行动证明自己的骨气——也并非如此一无是处、沽名钓誉,至少还有的骨气。
但不能,的脚像是在地上扎了根,甚至站都站不起,对于一个母亲,一个女『性』长辈说,能够战胜骨气的永远是现实的考量:外甥女昭齐今年十三,于儿女中素最慧,诗书已成,而蕙绸、瑶期诸外甥女皆灵慧异常,还有内侄女蕙,自己的小善儿……
可以死于贫穷,死于战火,死于执拗的尊严,但怎能让的姐妹,的子女,的后辈,在起步上有一丝一毫的折损?如果买活军取了天下——
沈曼君发现,最终还是要面对一直以逃避着的题:买活军会取得天下吗?
这似乎不该由一个女子判断,所以沈曼君从不让自己深,但此时此刻,必须以自身的智慧做最重要的考——
买活军,会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