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又有什么热闹看了?”
一大早九点来钟,交易大厅门前已是人流如织,这里的早市和别处是有些不同的,第一,开得迟,撤得也迟,第二,这里的摊点,多数赁了屋,做一天的门面意,至不济也在道路边上正经租了一块方,支棚来,有个可以坐下歇脚用饭的方。
既然如此,这里的餐点当然比别处要贵,但常来交易所和银行这里的商户是不把这些钱看在眼里的——这也是为了照应他们的需求嘛。交易所和银行里头是不许吃东西的,只能喝茶水,且很多商户在交易所一泡就是大半天,中午歇市的当口,便溜出来吃一碗面,或是吃米粉、面线糊的有,又或者是买个饼,吃碗豆腐丸,这里的摊也有卖馄饨、瘦肉羹、鱼丸的,只要不是在冬日,还卖烫青菜,十分干净可喜,口味也好,毕竟外头一碗米粉也不过是两、三的,这里却要五,到底也要有些过人之处。
只看这交易所外的摊位,便可知道此处的海商多是来处——大多还是南人居多,光是面线糊的摊便开了两个,意不错,因为这里的鸡蛋便宜,还有卖蚵仔煎的,嘴里叫着‘e-a’、‘e-a’,在铁板上刷些油,先慢慢煎咸海蛎,把蛋『液』、红薯粉调成的面糊倒上去,香味顿时扑鼻出,这样蚵仔煎油足味美,鲜香无比,且相当的便宜:本的海蛎本就不少,盐还便宜,所有的腌货比别处的好吃。
不过,北人口味的摊也还有两家,北边的客商时常会去帮衬一下,一家是做山东煎饼的,卷大葱刷酱吃,还有一家是手擀面,手艺的确是好,也卖饺,抻面均匀筋道,不论是‘一窝丝’还是指肚粗细的‘二柱’,抻得很好,其中一窝丝,细有嚼劲,又被高汤入味,虽然一碗要比别处多卖二钱,但一样畅销。甚至连本人有时光顾,还有从北方辗转过来讨活的流民,甚至以吃到云县‘钱街’老『毛』抻面为己中的一个愿景。
除了这两家以外,其余街坊常见的烧饼摊、馒头铺,这条‘钱街’上是没有的,因为常来这里走动的人家多是海商,走海时实在是吃够了死面饼,在陆上是绝不会用饼裹腹,且这群海商不做体力活,食量,云县的饼做得大,一个就吃撑了,岂不是耽误了他们品尝别的美食?
郑虎手下最为信用的甘,说来也是如此,他们走海时大量携带的是光饼,死面微咸,偶尔啃一两个,还算是好的,吃多了真叫人不敢恭维。今日走到钱街路口,见到几个相熟的朋友手里拿着芝麻烧饼,不由奇道,“这又是兴了什么把戏?”
“是新鲜呢,张家铺那个诸掌柜,逢人便送饼送豆腐脑,你若不吃豆腐脑,想吃面去,他还送你一片酱!”说话的是老陈——也是在云县这里常住的之江商人,他腮帮鼓囊囊的,塞满了烧饼,说话间还有一股香气喷出来,手里的饼给甘看,“夹了他们家新出的酱,倒是好滋味——嘶!”
他连忙从腰间取了竹筒下来,喝了一口茶水方道,“我刚吃了他一碗豆腐脑了,加酱也好吃的,只就是辣,嘶——哈!一瓶半斤一百五十,也不说贵,我先买了一瓶来,吃着若好,大量买还能讲价,就不知道一手是多少斤了。”
“还有这事!”甘也是笑了,“这个老诸,眼就是活泛,好招揽,这不是比在报纸上做广告强些?还省钱了!”
一个之江人,一个泉州人,两人用官话聊着,一点障碍没有,老陈笑道,“那也要他识得这些人,有这个面,不然他到外头去,还不白给做工的人吃了,一瓶一百多,这便不是百姓能吃得的东西。”
这话倒也是,甘是个好新鲜的,和老陈说了几句,便走到交易所门口笑道,“诸兄好雅兴——你在这里摆摊,那些兵丁倒也罢了,怎么其余的摊主不来驱赶你么?”
诸掌柜拱手笑道,“甘兄,甘兄早——豆腐脑吃完了,来个饼?我这也不亏他们的,每家每户送了一瓶辣酱的,你拿了我这饼,去吃面也好,喝汤也罢,只管让他们给你加点辣酱就是了。”
终究一桶豆腐脑,一篮饼,能喂饱几个人?耽搁不了一天的意,还家家户户有这辣酱得,难怪商户们也还是满面堆笑,诸掌柜这人情练达处,便可见一斑了,他用荷叶包着手,掀开厚棉被,抓一张热腾腾的饼,用刀从中剖开,又舀了一勺酱铺在上头刮匀,‘啪’合拢了递给甘,“尝一个吧?”
甘是不爱吃饼的人,闻着香气也咽了口吐沫,拿过饼随口道了谢,此时距离开市还有大半个时,门口两排店面颇做了些人吃早饭,一些相熟的面孔手里拿了饼——看来诸掌柜也的确不是逢人就送,还是送给一些熟朋友,或者有些新来的海商面皮薄,便没有去讨要。
原本是想去吃面线糊的,从辣椒出来了以后,面线糊便陡然如虎添翼一般,多了不少滋味,有好事者晒干辣椒磨粉,虽然售价昂贵,一抖要另外计费,但简直是画龙点睛,令人开胃无比,冬日里一大碗下肚暖暖和和——甘听虎爷说,在壕镜,有钱人吃面线糊是可以加胡椒粉的,但这东西实在太贵,难以想象和吃搭配,辣椒粉比胡椒来又要便宜多了。
有了这个饼,甘便觉得吃一大碗面线糊有些多了,恐怕耽误了午饭,便转走到‘财源广’吃门口,叫道,“老广,来个肉饼蛋汤,来一碟咸菜!”
“来了!”本在桌前看报纸的掌柜老广赶紧站身,揭开灶头上的大蒸锅,白气顿时腾然出,带着丝丝缕缕的肉味儿姜葱味儿,混杂在一处,让路人不由得吸了吸鼻,喊一声‘香’。他用一把制的铁夹把里头的炖盅夹出——这炖盅因为常常取用,已经被夹出一个坑了。
本白『色』的炖盅是粗瓷造的,洗多了有些黄,瞧着却十分干净相,老广把炖盅夹在了木盘里,端到甘桌前,口中说着‘仔细烫着’,一手迅速抓炖盅放到甘面前,又揭开盖,一股热气顿时冒了出来:掌偏大的炖盅里,一块巧玲珑的肉饼伏在水底,上头盖着一个圆圆的荷包蛋,蛋白如玉,蛋黄泛着微红,瞧着令人食指大动,又因做得巧颇有雅趣。
老广从灶头另一处热水锅里夹了调羹——餐具用热水烫着,是这条街的店独有的服务——为甘放入盅内,又把一个陶瓷瓶放到桌上,笑道,“这是刚才诸相公送来的辣酱,甘老爷随意用。”
甘已咬了一口烧饼,咀嚼了几下,便辣得不轻,忙喝了两口炖盅内的好汤,方才平复过来,也是感叹道,“真好辣味!这东西你们店里倒是要进着——往常一碗炖盅便差不多了,现在怕不是要两碗、三碗才能止辣?”
原来这炖盅,也是云县这里『色』的吃,原本是买活军的食堂、酒楼里供应的,他们人多,且是各吃各的餐盘,夏天还好,一大锅汤己来喝便是了,买活军食堂几乎是每日宰猪的,猪骨头熬的汤,香喷喷的,己带了油星,加点海带干,便非常的鲜美了。但到了冬天,大锅汤保温不便,谢六姐便明了这炖盅的办法,几乎是眨眼间便在几县之流传开来了——只有一点是好笑的,一开始这炖盅叫做沙县炖盅,但沙县就在左近,那里是分明是没有这种东西的,因此现在众人叫它海鲜炖盅。
这种炖盅,在冬日里是非常体贴的,可以卖得相当便宜,一两碗,这样的炖盅里放一些杂海货便可,尤其是云县这里,海货很便宜,什么牡蛎干放一点,浇上猪骨汤,已是极其鲜美,论成本,一个炖盅一枚牡蛎,算来连01不到。便是做初级工,一日赚20的人,也不会觉得喝不。
但若要贵,也可以做得很贵,比如这间‘财源广’铺,便有炖鸽、鹌鹑、蹄花、肉饼,随时令更换,也有对虾干、鲜海鱼,炖在蛋羹里,一盅便要五、十了,这肉饼炖蛋是最贵的,一盅十五,满县里只有在财源广有卖,因为只有这里的客人是吃得的,他们也最愿意吃,其余所有海鲜,走海时实在是吃得已经腻了。
这肉饼贵也有贵得道理,虽然并不大,但肉馅剁得细,肥肉也多,全化在饼里,吃来一抿便化开了,调味得又好,是用姜汁混在其中,丝毫腥臊气息没有,实在是适口充肠,口感丰腴调味却又清淡朴素,甘一向是十分欣赏的,连喝了几口鲜汤,又咬了一大口饼,吃得唔唔连声,连话来不及说,如此吃了几大口,肚里逐渐饱胀来了,这才取来陶瓶细看。
或许是因为酱料较浓稠,还有辣椒干片混杂其中,这陶瓶是矮颈大肚模样,塞着木塞,一□□,气味四溢,又辣又香,对于能吃辣的人是很强的吸引。瓶身上并不是贴红纸写的招贴,是烧造了字样上去,一个浅框写的郝君红油辣酱,上头又有四个字,是吹嘘的话语,如‘绝赞美味’云云。
正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只看瓶,便知道这酱料来历不凡,所谓郝君,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神厨了。甘对于这酱料的价格意见倒是不大,此时上好的酱,本就是很昂贵的东西,便如同油也十分难得一样,以云县的百姓来说,虽然铁锅不和以前一样难得,但要去仔细询问,会把每一碗菜炒着吃的人家,还是不多的。一斤油,差的也要四五十,好的便要六七十,五口之家,放开了炒菜,一周用一斤是不在话下的,一天要十油钱,不算是很的开销了。
这么来算的话,这样的好酱,精工细,比蚝油卖价更贵些也是当然,蚝油所用的蚝,在海边还不算是多难得呢。甘掂了掂瓶,也点点头:嗯,半斤是实足的。
他让老板拿了一双筷来,往炖盅里挑了一点,便顿时觉得画龙点睛,辣味炖盅唯一的一点油腻完全遮掩,只加一些,并不觉得辣,只有香气,甘这碗汤喝得干干净净,点头道,“老广,你也尝尝——我看你还是做个匙来,换个瓷盅,分装了来,给客人添减,这个东西,很能给你带买卖!——给我一盅海带牡蛎汤。”
老广被他一说,也好奇来,便去夹了两个盅出来,又寻了个空瓷盅,果然依言倒出了一碗红彤彤的酱,己加了一勺进汤里,喝了几口,辣得满面通红,摆手道,“我实吃不得辣!可惜了,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