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兴起,纪泽再问张银:“张兄弟,你家每年缴纳多少赋税杂捐?又从官府得到过什么?”
张银摸摸后脑勺,弱弱道:“大人,卑下家里不需缴纳赋税。”
一拳打空,话势顿泄,纪泽瞪着这个溃兵出身,因作战勇敢且朴实可靠而被抽来近卫的什长,神情变幻不定,愕然,讪然,愤然。
“大人可能忘了,卑下与大人一般,皆军户出身,无需向官府缴纳赋税,只向军中缴粮。”见纪泽面色不善,张银忙解释道,“只是,我家每逢农忙,都得先为上官家免费忙活,上官家中忙完之后,才能忙自家活计。就这样,每年收成经过这捐那费的,最终也就落下不到一半。至于官府给咱们什么,可不敢想,别来找事就谢天谢地了。”
“大前年打赵王那会,俺爹不幸战死,朝廷说有抚恤,可咱家啥都没落着,俺还被继入伍。可军中饭都经常吃不饱,更别说薪饷,俺又不愿学**去欺榨良善,愣没钱拿回养家。”勾起回忆,张银打开话匣,却是越说越气,眼睛都在发红,“去年俺好不容易攒点钱托人带回,可老乡回来却说,说,俺弟也被抽征入伍,几番转战重编,已不知所踪,家里再无劳力,俺娘已被迫带着小妹改嫁,俺这个家就这么没了。这他妈的什么世道!”
纪泽黯然,篝火边一众人皆黯然。受气氛感染,又有人开口,或忆凄伤往事,或怨无良官府,或骂恶霸狗官。西晋末年本就天灾连连,朝中皇帝昏庸,诸王内乱,士族推波助澜,地方则官员贪横,豪族不法,贼匪肆掠,底层百姓自然水深火热。幸福是相似的,不幸则有千般万种,能坐到这里的,又有几人没个辛酸可讲。一时间,篝火周围,近卫二什群情悲愤,一片泣泪控诉,而这一氛围,更逐渐蔓延至整个队伍。只苦了李良这厮,缩着脖子闷头扒饭,生怕别人将矛头转向他,谁叫他以往正是官府爪牙呢。
纪泽无语,脑门黑线条条,他说什么了,不过是心中沉郁,逮个机会放放嘴炮而已,咋就令战斗总结演变为忆苦思甜了呢。不对,准确说是有苦没甜,悲愤一片。这可不行,不能就此泄了士气,更得先将自己摘出,他这假冒军候可不能被那些无良狗官莫名连累。
头脑一热,他起身高声道:“诸位兄弟,纪某也是底层军户出身,几日前还是小小伍长,愣被狗官封个军候逼着断后送死,诸位之苦纪某感同身受啊!权利与义务本该统一,朝廷官府收了咱们赋税,拿了咱们钱粮,本该是咱们的大管家,本该为咱们服务,可他们呢,只管士族官员夜夜笙歌,不管咱们死活,甚至还因争权夺利引发兵乱,王浚老贼更是引胡乱华!既然朝廷靠不住,官府靠不住,司马氏靠不住,咱们就得依靠自己,团结一心,自强不息,血战求活,让那些高门贵人看看,谁比谁差!”
“对!就得依靠自己,团结一心,自强不息,血战求活!”又一声高喝在场中响起。关键时刻,还是孙鹏这个冒官搭档知晓纪泽心中良苦,及时跳出来捧哏,当然,是否因怕被某军候连累下水,就不得而知了。
纪孙二人组这一咋呼,的确将纪军候从狗官行列中摘出,但转移话题的目的似未实现,反不小心将自己公然摆到官府对立面,以至于队伍的头头脑脑们纷纷自发聚拢过来。场面立时由分圈小会变为全军大会,众人惊诧之余,均竖起耳朵,目光焦距于纪泽等一干军官。
儒学门徒马涛一脸紧张,率先不满道:“大人慎言,虽说时下局势混乱,民生疾苦,但君便是君,纵有不当之举,待到大战结束,贤臣归朝,各领其事,天下总会太平,官府也总会行其职司的呀。”
或因近来压力过大,纪泽这会却听不得逆耳之言,他一点就着,竟大放厥词道:“指望明君贤臣,等待天下太平,恐怕我等早成荒野枯骨了!他司马氏看姓氏,祖上不过是个养马管马的,吹嘘什么贵胄,瞎扯什么天意,凭借大逆不道谋朝篡位,侥幸得了神器却不珍惜,自家内斗不休,枉顾百姓死活,值得倚仗吗?所谓君君臣臣,君不君则臣不臣,天下被他们搞得这般糜烂,还想大伙儿愚忠吗?”
“住口!”小地主出身的汤绍再也听不下去,他排众而出,气急败坏的斥道,“虎子,你当众这般胡言,怎生体统?若传将出去,日后不怕朝廷责罚吗?再有,军中如此群情汹汹,闹出事情怎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