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朋友相交贵乎诚’……”
见安生吞吞吐吐、急着解释的慌乱模样,忙举手安抚,沉稳道,“你别急,我没生气,也不是责备你。人都有难言之隐,重点是当你想说的时候,有没有人可以聆听。”
“你若想找人喝喝酒、聊一聊,我便在这里。我同你二哥,随时欢迎你来。”
咿的一声,柴扉轻轻掩上。韩秋色手扶粉壁,宽阔高大的背景缓缓前行,终于隐没于客舍门影之内。日影西斜,暮霭浮动,安生呆立在围篱外,心空荡荡的,仿佛被他的磊落刺伤,既恨自己旁徨犹豫,又觉软弱无依;霎时天地俱远,更无一物可恃。
安生踏着夜色,匆匆回到挽香斋,书斋里已点起高烛,花灵蝶正伏在案前振笔疾书,雪白细润的小巧额角上垂落一缕浓发,鬓边微带轻潮,颊畔黏着些许发丝,嫩肌布满密汗,连微噘的上唇都润着一小片水珠,衬与金绒似的淡淡汗毛,分外可人。
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甚至鼻中所嗅,都与过去大不相同。同样是高高在上的大总管,从前只觉她亲切、美貌、精明强干,梳妆打扮都极好看。
安生伫立在门前许久,始终没跨过槛儿来。最后,还是花灵蝶先瞥见了他。
“进来。”
安生回过神来,只觉面红耳热,讷讷地摸进书斋里,垂手立在一旁。
“坐下。”
花灵蝶头也不抬,继续写字;写完一封,又取过一帖空白书柬。
安生四下张望,不见其他随班行走,知她摒退左右,定是要狠狠责备自己一顿。思虑至此,心中反倒释然,见她提腕往砚台里捺了几笔,起身趋前,拿起青瓷水注与腾龙贡墨替她研墨。
“回去坐好。”
花灵蝶继续低头书写,仿佛连拨开他的手都嫌麻烦,片刻工夫都不肯浪费。
安生悚然一惊,仓促间听不出她的口气起伏,只觉甚是不善,低头快步而回;直到坐下,才发觉水注墨条还捏在掌里,一手一物,就像小孩儿拿着波浪鼓,模样颇为尴尬。
转眼花灵蝶又写完一摺,要研墨却又不见家生,抬头见他回来也不是、坐着也不是,手足无措的呆样,圆睁杏眼便要发作;瞧着瞧着,忽然“蹼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直如冰消瓦解、满室生春,安生都看傻了。花灵蝶一笑之下,再也板不起脸儿,双颊晕染,咬了咬丰润的唇珠,又气又好笑,嗔道:“杵在那儿做甚?快还墨条来,净碍事儿!”
安生如获大赦,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忍笑趋前研墨,渐渐不再忐忑。
花灵蝶微侧着秀靥提笔写字,淡然道:“你现下是七品侍卫啦。要注意言行,打从明日起,莫要再干这等差使了。”
安生心中有愧,低道:“是。”
研至浓淡适可,轻轻放下水注墨条,快步回座。
花灵蝶搁下笔,指着手边的头两封书柬。
“这封是呈给吏部的公文,第二封则是发给掌理皇室事务的宗正寺,明日一早我便派快马驰报京城,两头递交。主上无戏言,他既让你做无双城的带刀侍卫,你就得拿出七品武勋的样子来,关于服仪进退等我会再找时间教你。带刀侍卫是正七品的散官,年秩八十石,每月另支薪俸四千钱,足够你买块良田,安心奉养你阿叔啦。”
安生羞愧难当,双手紧握扶手,低头不敢说话。
花灵蝶指着刚写完的另一封便笺,那是无双城内通用的关条。
“你今日在云上楼插手天残魔剑之事,虽救了阳顶天一命,可别奢望他会感激你。你当众扫了他的颜面,以镇东将军府耳目之广,难保不会找你麻烦。”
安生感激之余,心中不禁掠过一抹寒意。
他并未天真到以为阳顶天会感念他的出手,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随着“安生”这个名号为人所知,如阿叔、鬼叔叔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竟也成了“横扫八荒”阳顶天及镇东将军的对头。昨夜段誉的提醒言犹在耳,今日竟已不幸应验。
江湖之险恶,令安生不寒而栗,喃喃脱口:“原来我竟救错了他。”
花灵蝶轻哼一声,怫然不悦:“你午间于禁园,没做对过一件事。”
她若狠狠责骂一顿,安生心里或许好受些,此刻只觉满腔歉咎,既心疼她此后将无止尽的劳心劳力,以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又恼自己无力解决困难,低头道:“小人知错……”
陡地想起花灵蝶的叮咛,讷讷闭上了嘴。
花灵蝶叹了口气,玉手轻覆书柬,轻声道:“我倦啦,你先下去罢。有什么事,我们明儿再说。”
安生还待开口,她一舞纱袖,俏脸上的神情毫无转圜。安生莫可奈何,长揖到地,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如果能够,花灵蝶其实还想再留他片刻。
倒不是真想责备他什么,只是看着这有时精明、有看时又憨傻得可爱可笑的少年,她就不由自主轻松起来,或许缘分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自从那次无意中见他赤身露体冶炼兵器时身上那如同梦魇般的胎记,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寻多年的弟弟原来就在自己身边,或许是复仇的毒火蒙蔽了她的双眼,如今虽不能相认,也不能过分亲密,但便只说说笑笑,聊些不着边际的事也很开心。
但今夜不行。花灵蝶另有要事,不得不打发他离开。
她一回到挽香斋,那张纸头已搁在桌上,混在一大堆摊开散置的帐册图卷里,旁人看来直是藏叶于林,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见。但对凡事自有一套绵密理路的花灵蝶来说,那淡黄色的薄脆纸笺异常刺眼,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彻她独有的思考模式,以暗码大剌剌地向她示意,模样张牙舞爪。“回帖”已至,刻不容缓。
笺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斜斜跨过巴掌大的纸面,拓印似的断续痕迹透着一股邪气。
花灵蝶目送安生走远,小心地闭起门窗、放落纱帐,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将纸笺靠近烛火。
烛焰一攫纸尖,“蹼!”
绽出一蓬青烟,吞吐卷曲的烟丝凝聚成团,并不散逸,一下化成巨大钩喙,一下又像是狰狞的趾爪,最后幻化成两道盖天鹏翼,抖擞着向虚空中飞去,眨眼消失不见,连些许余烬都没留下。
青鸟,本就是仙人的信使。这是仙人之间的秘密暗号。
尽管笺上一个字也没有,但青笺所代表的十六字意义,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天花灵蝶便已记熟。收到青笺后,必须在规定时限内赶至某地,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惜一切代价。
“绝对服从”原本就是血誓书里的一部份;由地狱重生的恶鬼们,除了复仇的目标与自身的欲望,只剩下一个必须服从的对象。
“暗夜子时,九幽泉下;仙魔令出,“谪仙”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