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若本欲开口,樱唇微动,忽又噤声,眯着美眸一端详,用指尖在梁间尘上书写:“此人内功不弱,勿出声息。”
安生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房内。
尉迟恭似是不识来人,李刚忙与他介绍:“大人,这位便是风家的大帐房、大总管风门鹤大人,两位亲近亲近。”
尉迟恭笑道:“莫非是人称‘御风千里’的风门鹤风四太保?久仰、久仰!”
那风门鹤满面堆笑,拱手道:“区区匪号,敢扰大人清听!雷某这几年已洗心革面,不闻‘御风千里’四字久矣。如今只安生做点小买卖,适才让抚司大人一喊,一下还不知是谁哩!”
众人尽皆大笑。
尉迟恭笑道:“四太保说笑啦。放眼江南各水路码头,谁人不知百兵堂的风四太保?近年风总舵主深居简出,我听说百兵堂事无大小,都靠四太保一手打理,里里外外无不妥适,帮务发展得好生兴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
安生浑身一震,才明白“御风千里”风门鹤这个万儿,何以这般耳熟。原来五大商帮中的风家,指的便是百兵堂!
对江湖人而言,百兵堂风家是武林三大铸号之一。
但对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于此的平民百姓来说,百兵堂等家是漕运中最大的一家商号,势力横跨盐、漕、渔、铁等,无处不在。江湖人念兹在兹的刀剑兵器,反倒是最不相干,甚无可道的一项。而百兵堂的总舵,便在越城浦。
这下可好。安生连夜奔逃,谁知峰回路转之后,竟又撞到了百兵堂的手里。也难怪周芷若慧眼一照,便即发出警告,在执敬司制作的江湖名人录里,“御风千里”风门鹤论武功论资历,皆非好相与的角色。
安生悄悄吞了口唾沫,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正主已到。尉迟恭察言观色,起身拱手:“不瞒诸位,今日下官邀诸位前来。为的还是四府竟锋大会。镇东将军日前,派人下了一道急令,要在附近兴建一座清跸行馆,让我们妥善觅地,尽快动工。”
一名身穿团领窄袖的双鹫锦袍、头戴云巾的青年“哼”的一声,低声道:“我道怎地,原来又是问咱们要钱。”
他约莫二十出头,颔下蓄有豹髭,在与会众人中是第二年轻的,一身装扮颇有武风,精绣抱肚,还比风门鹤更像是江湖豪客,神情模样也特别不客气。
桓家是越城浦中首屈一指的丝帛巨商,家财万贯,这位桓家少东桓冲平日最好舞枪弄棒、逐猎放鹰,在城里有个外号叫“豹子头”,尉迟恭素闻其行,只笑笑不接口,迳从袖中取出一份数折图纸,原封不动,屈指缓缓推至桌心。
“下官携来蓝图一纸,乃将军亲定,请各位过目。”
在座之中,戚家乃是木植业的行首,专门经营南来北往的木料生意,家主戚长龄是土木间架的大行家,见众人投来目光,也当仁不让,拱手道:“抚司大人,草民有僭了。”
“戚老爷请。”
戚长龄展开图纸,来回端详几遍,目光一凛,表情却有些僵,沉吟片刻才谨慎开口:“大人,依草民看,这座行馆的间架似乎太……太铺张了些。临时用的行馆,需要盖这么大的屋舍么?”
桓冲伸长脖子细看了图中标注的尺寸,不禁变色:“尉迟大人!莫非你当我们是有钱的凯子,银两多到花不完么?只住一回的行馆,需要盖得这般富丽堂皇、巍峨壮观?你…”
众人中年纪最长的米盐巨商江坤微微举起手来,制止了桓冲。
论资历论财势,桓冲只得乖乖闭嘴,老大没趣的坐下来。
“尉迟大人,这场大会既是将军的脸面,自然也是大人,以及我江南万民的脸面。哪怕是就地起一座皇宫,我等也绝不推辞。况且,世间以银钱计量之事,若有我等浦商办不到的,料想普天之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办到。”
七十几岁的老人眯着眼睛,怡然道:“敢问大人,这间行馆须得几时完成?早些知道,也好早做准备。”
尉迟恭微微一笑,试图掩去瞬间掠过的尴尬之色。
“下官并不知道。”
桓冲抱胸冷笑,余人面上亦微露不满。尉迟恭面色镇定,续道:“不止下官不知道,将军大人也不知。为防有变,将军下令行馆须在十五天内竣工,不得有误。”
此话一出,就连德高望重的江坤老人也为之色变。
桓冲拍桌而起。“欺人太盛!这么大的一间屋子从无到有,还得要弄得金碧辉煌,眼下连地都没有,居然限我们在十五天内完成!”
瞪着另一名与他年纪相仿、始终不发一语的青年富商,眼中直欲冒出火来:“沈兄,你沈家的好女婿!你舅子大公无私,把咱们都当成二楞子胆羊!”
那青年富商沈太平,正是经营瓷器、漆器、珍宝古玩的三川巨富越城沈家。
六年前,沈太平把唯一的妹妹嫁与姑苏城为妻,成了镇东将军的大舅子。浦商家大业大,自有规矩,对镇东将军府一向是阳奉阴违,历朝历代的将军们也宁斗郊狼猛虎,不与家犬为难,双方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姑苏城素以铁腕着称,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越城的浦商们始终防着有朝一日,将军会把脑筋动到两川一河之地来,对沈家与将军府联姻一事寄予厚望,认为此举能大大缓和与北方的对立。
谁知自从娶了美貌的沈家明珠沈倩儿后,姑苏城便对浦商施行种种新规,编造名目消耗浦商的财力、物力及人力,五大家族莫不受害,叫苦连天。当初欢天喜地嫁出女儿的沈家,顿成众矢之的,“沈家合亲示弱,助长北方气焰”的说法喧嚣尘上,俨然形成舆情。
见沈太平面色铁青,一声不吭,桓冲益发张狂,拍桌道:“还是这趟混水,又只有你沈家不用蹚,你大舅子爱妻心切,来帮着沈家削弱对手,好一举吃下越城百里的富户么?”
“好了!”
江坤抬起头,皱巴巴的眼皮底下迸出锐光,在场静得仿佛连针落地都能听见。
“少说两句。这几年沈家出的钱,也没比桓家少过。”
桓冲瞪了沈世亮一眼,气呼呼的撩衣坐下。
江坤平静地望着对桌的抚司大人,缓缓开口。
“大人,银钱使得够了,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但银钱虽然好使,却不是这般使法儿。”
老人淡然一笑。“老朽斗胆一问,将军何以要这么大的行馆?”
“这是将军之命,下官也只是如实转达而已。”
尉迟恭从容回答。
纵横商场已近一甲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几眼,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而身旁始终笑容可掬、不曾说话的风门鹤,却突然开口:“方才大人曾说,这是一座‘清跸’行馆。莫非不是将军欲建来自住,而是要招待某位王公贵族?”
尉迟恭神色微凛,但也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回复如常,淡然道:“关于这点,下官还未接到朝廷的正式文书,只是将军的使者有约略提到。将军府那厢也是近日才接获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诸位都知道,朝廷对于军械供应的重视,因此皇后娘娘非常重视。”
风门鹤亲切笑道:“是了,不知皇后娘娘要派遣哪一位亲王郡主为使,前来江南代天?据我所知,无双城主轩辕独不但是皇室贵胄,更是圣上的亲叔叔,若由他代表皇后娘娘,可比任何一位亲王郡主、皇室公卿都强。”
尉迟恭摇了摇头,沉声道:“四太保想错了。据下官接获的消息,欲来江南代天巡狩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的懿尊圣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