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老天爷闭着眼睛,大雪下个不停,下得底下的人都快傻了,第七日的时候周鹤岚见雪势不减,当机立断,命令全县躲进地窖,没他的命令不许出来。
“可是大人,那你怎么办呐。”
阿黄迟迟不肯关上地窖盖子:“大人,让我跟你一块儿帮忙吧,我绝不给你添乱,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你一个在外头,我们实在不放心啊。”
外头的周鹤岚纹丝不动,一向温和友善的地主此刻不再和颜悦色,厉声说了句“不需要”,抬脚“砰”的一声踩下了盖子,将阿黄一家紧紧锁在地窖里,任凭阿黄如何嘶喊,他也不作理会。
阿黄的爹娘劝他不是,不劝他也不是,县民们都知道地主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孤身犯险,但他们不明白地主为何要执意一个人去,县里的男人都跟他吵红了脸,要去跟他一起抗雪灾,他偏不。
“你们看不到雪势已经无法控制了吗,现在咱们就这么多人怎么抗灾!你们若真想帮忙就好好埋着!好好活着!我既然能把这个县办起来,天大的难我也能扛过去!谁再不听命令,抗一句我就割了他的舌头!抗两句我就扒了他的皮!滚回去!都滚!!!”
温柔的地主第一次对他们动怒了。
他们看着瘦瘦小小的地主把一位壮汉的胳膊拧断,无人再敢吱声。
簌簌而下的雪花,让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的双肩逐渐落满白雪,神情淡漠得近乎冷漠。他拄着单拐站在雪地里,凝望着远方,雪花不断地撞击着他的眼球,他若一尊雕塑伫立在原地。雪越下越大,远处又倒了一家房屋,县民们已经无法分辨是哪家的屋子,就在他们习惯性地回观时,那个身影却被雪帘密密遮盖住,那么一瞬间,众人的脑中竟不约而同地闪现出同一个念想——
神。
阿黄慢慢沿着墙壁滑下,双眼无神地望着上方,透过铁皮,他回忆起曾经与周大人一起瞭望的天空,那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午后,远处的铁厂照常吐着缕缕黑烟,把天空都熏得灰蒙蒙的,他坐在石头上,想着战场上的狼烟是不是就这样,又问他狼烟是不是狼粪烧的,放狼烟非得用狼粪嘛?牛粪羊粪虎粪就不行嘛?
周鹤岚刚巧在吃花生,闻言咀嚼的动作略微一顿,柔声道:“否也,狼粪烧起来烟是浅锗色的,比干柴堆冒出的烟还要淡,还不如普通烟囱冒的烟明显。而且也很难收集到那么多的狼粪,所以烽火台还是多用芦苇、红柳这样的作燃料。”
阿黄点点头,忽地又问:“那周大人,你说,要是我们跟神界打仗,我们会不会就像韭菜一样站着就被天神杀啦?”
周鹤岚更加惊讶了:“嗯?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干嘛?难不成你也想跟萝卜头一样当机关师,上场去打仗?”
“没……我早过那个年纪了,也不想去送死。”他把双手往兜里一揣,“我只是想不到神界有啥好的,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对我们也不闻不问,为啥还能统领六界,君王不都该爱民如子么,这么些年他们为我们做过啥,我心里不服气。”
“那你知道神界为何要封界么?”阿黄摇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周鹤岚摸摸鼻子,从怀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小册子丢给他。“少年,那你需要补一补六界的发展史了。”
“这是书吗?”阿黄看了一眼又丢回去,“我不看,我不识字。”
周鹤岚依旧轻声细语,温和至极。“你不识字我识字呀,来,我讲给你听,很有意思的。”
说着他便翻开第一页纸,这时阿黄才发现这是个话本子,左边是画,右边是稀稀拉拉的文字,跟他表妹看的小人书一模一样。
“你看这里。”周鹤岚指着左边画的大圈,里头各色各样的“人”挥舞着东西打斗,还有不少像老虎、长蛇、鸟的在打,打着打着就打出了六个小圈,最上头的圈画着一个头戴帽子的人举着剑站在顶端,身后画着类似披风一般的东西,四周再有几笔放射状的黑线当做光芒。底下拥挤着一片鸟兽在为那人欢呼。旁边配文正是“鸿蒙之际,混沌初开,世间纷乱不堪,战火连绵。神界创界天帝太昊率领上古神兽率先占领九层清天,确立神界六界至尊的地位。其后仙、人、妖、冥、魔相继占领六界其他境遇,六界各司其职,共同维系着世间太平。”
阿黄眼睛陡然一大,瞅瞅书页上几笔画成的“人”,再看看旁边的“太昊”二字,不可思议地说:“这就是太昊天帝?天帝,就长这样?”
周鹤岚楞了一下,忙道:“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鄙人画艺不精,天帝当然不长这样,天帝帅得很,非常帅,无比得帅。”阿黄想想也觉得是,好歹是六界之主呀,长得太丑也不好跟六界交代呀。他又指着“太昊”天帝脚下的那条长长的东西问:“这是啥?”周鹤岚笑:“这是天龙。”阿黄又指左边那两只涂得红红的鸡,“那是两只是凤凰,这个是凤,这个是凰,他们俩是一对儿的,两口子。”“那这个呢,”通过刚才的学习,阿黄认出来那长长的东西就“龙”,但为什么要在它身边画根蜡烛呢?
“因为那是烛龙。”周鹤岚满脸认真地说,“它是天龙的近亲,神界除了天龙就属烛龙最大,能操控冰雪,还能控制时间,可牛逼了。”阿黄一惊,“能控制冰雪,还能控制时间,哇,太厉害了吧。”
周鹤岚忙不迭地跟着附和着:“是呀是呀,可厉害了。但是后头还有更厉害的哦,你知道盘古大帝不?”
“盘古大帝我知道,还有这个我也知道,这是泉客氏!盘古大帝造出来的泉客氏!”阿黄很聪明地认出脑袋上顶了个圈的人就是万世之祖——盘古,他手上画那个圈便是盘古大帝特有的至高无上的造物之力,另一手上的那条鱼便是盘古大帝造出来的氿渊泉客氏。
周鹤岚对他的聪明非常满意。“对的对的,这是在远古时期,各界都在为了地盘打斗,盘古大帝被太昊天帝的凛然之心打动,便造了氿渊泉客氏助阵,帮神界早了万年创界。神界气运是提上去了,可却损了下五界的运头。”
天地大道,无人可控,也无人有资格控,就是创界开天地的盘古大帝也控不得。天地间的命数冥冥中早有定数,万物皆有自己的轨迹,扰乱者定会受到天罚。
于是,盘古因擅作主张受到天罚,神元俱归于六界,只留颅脑化为九方台,以万物之主代行其权,维护世间阴阳平衡。天佐辅佐其主,分管世间正邪平衡,天佑协同天佐,同时也为下一任万物之主。
受盘古大帝之训,九方台不得干扰六界气运,违者将受到万劫不复之罚,死无葬身之地。神界为感恩盘古大帝,特设四方长老协助九方台事物,一切都格外安生太平。画上的七人围着篝火,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四周稀稀疏疏地画着小花小草,好笑,却莫名温馨。
周鹤岚再翻了一页,可没想到背后却是一大片刺眼的血红,把阿黄吓了一大跳。“呀,这咋啦!”
周鹤岚歉然:“啊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把涂料弄在上头了。”转而继续为他读着旁边的文字。“安定的日子没过多久,万年之后,冥界三途川附近衍生出可吸食万物精血的怪物——三涂之妖,世间平衡瞬间大乱,六界齐心协力攻抗三涂之妖,可一入它的彼岸花阵都成了它的花泥,六界里哀鸿遍野,白骨森森,俨然一片花海炼狱。
六界之尊齐求九方台而不得,无奈下六尊以自身化结界,将三涂之妖封印于一处秘境,六界苍生这才得以解救。而后六界同声讨伐九方台,九方台被封,保存在九方台内的各界宝物全都散落六界,与曾经的万物之主一样,多年来了无踪迹。”
“与此同时,被盘古大帝亲手创造出的氿渊泉客氏据理力争,惹怒众神,便被神界流放到下五界,却不想遭到妖界追杀,全族覆灭,神界追悔莫及……”画页顶上的小房子被打上大大的叉,最底下一群人围着一条眼睛画上叉叉的鱼哭泣。
周鹤岚看了眼完全沉浸其中的阿黄,缓道:“于是,世上便再无纯水之力,水行势大减,世间五行大乱。在这场鏖战里,神界是主力,伤亡极其惨重,之后神魔两界又爆发了三次‘清秽大战’,神界疲乏至极,实在无力管理下五界,万不得已才作此下下策。”
周鹤岚指指上头,说:“你看那,是不是像有几座仙岛,那个地方就是仙界,神界还在更高的地方,就是到了仙界也瞧不见。”阿黄有点惊讶地抬起头,顺着他的指向,他当真在遥远的东际窥见一些细微,只是浮云遮眼,肉眼凡胎的他看不深,唯一的观感便是遥远——遥远得超出他几辈子的认知。
“那里就是仙界?”周鹤岚粗眉舒展,脸上浮出温和的笑容:“是呀,仙界就在那里,我们身处六界,虽然不一定能有机会去,但每个世界的分布还是要知道的,同来这世上一遭,不能走得太不明不白呀。”
阿黄捂着嘴无力地滑下,滚烫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那天的交谈他永远记得,因为那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这么认真地给他讲故事,给他讲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人活一场,起码要活个明白。
他的笑容是那样温和,温和得好像不会生气,可他这次生气了,他把所有人都敢进了地窖,却把自己留在了外头。
泉客氏覆灭,五行大乱,下头春季瘟疫肆虐,夏季旱涝反复,秋季山火频发,冬季不是沙城暴就是雪灾,除此之外妖界还不断作祟,日子要多难过就有多难过。他们这些人本是流民,但胜在运气好,不旦没被路上的杂妖吃掉,反而还住到了燕云县里,这县子风水一直不错,几年来处处风调雨顺,庄稼也长得好,最重要的是一直没有妖物来这作祟,乱世里何处再找这样的宝地,如处再能遇到这样好的地主,可如今燕云县也糟了雪灾,只怕这片净土也不保了。
大雪仍旧下个不停,时间没有任何可怜他们的意思,周鹤岚每天挨家挨户报点、送粮食,告诉底下人外面雪积了多厚,他们的屋子是什么情况。他脸上每天都多一个冻疮,却一直都鼓励他们不要焦躁,不要放弃希望,这点雪没什么的,大不了从头来过便是。
县民们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可周鹤岚不知道,当铁门重新盖下后,地窖里剩下的只有昏暗,方寸之间,皆是绝望。
他们不愿让周鹤岚伤心,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地主,可是事已至此,一切都成了事实,他们这方天地的五行也开始混乱了,这里,终究是待不下去了……
陈大叔默默擦了把脸,对面传来小儿子稚嫩的声音:“爹爹,我饿了……”
陈大叔吸了口气,声音低虚:“先喝点水吧,等周大人再来一趟才能吃东西呢。”
小儿连连摇头:“我不要喝水,我想吃东西,水都结成冰了,怎么喝嘛……”
昏暗的光线里,不远处的水缸已经碎成了三瓣,瓦片上放着三块冰块,那就是原先缸里的水。周鹤岚之前交代过,因为不知天雪会下多久,他们必须尽量少地进食,尽最大可能保留下最多的食物,就像行军作战那样,跟老天比命硬,比命长。
“有啥不能喝的,直接抱着啃呗。”他想也没想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