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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家宴

时令一转,即是中元,满园里百花濒谢,唯余金菊独领风骚。桂花默默侵袭,暗香如旧情人的手指,勾着叫人莫将她遗忘。

一春一秋,天道轮转中,明珠已在这个府邸经过?两个季节更替、宛如她前程旧梦与新日子的更替,而这些新日子里,有一位旧人,认识他不过?两季,却像一生那样漫长、短暂。

日出云霄,用完早饭,明珠躬着腰收拾饭桌,嘴角上挂起新一个好时节,恰有佳期如梦。她一面将碗碟收进象牙镂雕食盒中,一面喁喁囔囔,“你老吃这些稀粥也不是个长法儿,改明儿我做些干食来,别人若问,我就说是我要吃。”

抬首一看,宋知濯已踅回床上去坐,将自己胸前的垂带抛至脑后,帷幄中咧开牙笑着,“成啊,天天吃粥我也吃腻了,只是你连肉都不沾,却凭白要你顶个贪嘴的名声,真是委屈你了。”

他瞧着这一切,一桌子残羹剩饭、一个髹黑楠木怪异的木椅边上紧挨着一根黄花梨原色圆凳、右边儿破窗而入的阳光,以及一个嫩粉绸衫、碧青百迭裙的小女子,满室金黄如汩汩山溪徐徐流进他心?里,仿佛十九年的凄风苦雨只为等?待今朝,等?她像一颗忍冬藤攀上他这堵残垣断壁。

而他终于等到了,不算太迟,何其有幸。

“没有这名声,你就当谁瞧得上我似的?”明珠提了食盒出去放到屋外?,甫进里间,便豁然一笑,“你们府里这些姑奶奶,都是势利眼儿,我没钱没势,纵然处处没差错儿,她们也是瞧不上我,我倒是无所谓。”

百啭千声,数莺争相,倒叫宋知濯思起她的软调来,他抬起黛蓝连纹袖口朝她招手,招尽黄鹂落帐,“你好些时没给我唱曲儿了,唱个我听吧。”

“唱什么?”

他拂顺她的半帘乌发,一只手臂困住她的肩,“不拘唱什么,捡你拿手的来就成。”

二人在床沿上缓缓摇晃,犹如荡一只软秋千,荡出去如白鹤飞翅,落回来如荣归故里。明珠的心?一如跌落进一个被花瓣堆叠的软塌上,唯有席裹盈香,她用吴侬软语悠悠唱起来,“残菱香谢冷炉烟,秋雨时来,落湖涟涟。别时说归不曾归,鸿雁到南,独宿长殿……。”

数不尽的秋萤浮现在宋知濯眼前,星光点点,恍惚中他也去到江南,在长桥边、在烟雨长巷中遇见一个梳挽垂髻奶乎乎的小姑娘,她在门槛上玩一只七色绣球,他走过去,想要带她离开那即将到的凉秋,然而事?与愿违,被一声嬉笑打断:

“哟,大清早就唱上曲儿了?”

是青莲捉裙而来,软臂与腰侧夹一方暗红檀木宝盒,她将宝盒搁到妆案上,“我进来时还将院儿门儿阖上了,少爷尽管放心下来走动。”说罢,她茜素红绡纱的袖口朝明珠轻轻一荡,“明珠,你过?来。”

依言过?去后,见她将宝盒揭开,里头有四五个青花小瓷盒,“你坐下,今儿是中元节,我们府上要祭拜先?祖,尔后还有家宴,我特意拿了些胭脂水粉过?来替你上妆,别回头个个儿都花枝招展,就你跟烧糊的卷子似的,反叫人更看贬了去。”

瓷盒一一揭开,可见殷红、桃红、嫩粉的软膏子,又见珍珠白、黑两样细粉,还有长笔几支,惊得?明珠连连将粉嫩袖口旋出一个水袖,“别别别,青莲姐姐,我可不会描妆,你绕了我吧,我这么素着就成,横竖也没人注意我。”

“那可不成!”青莲将她的手捉下来,揿住她往楠木圆凳上坐,得?空瞥一眼身后的宋知濯,“你就是不顾自己,也要顾着我们少爷的体面呀,别叫他被人笑话儿了去。你只管安心?坐着,不会也不打紧,又不要你来!”

言罢,她往珍珠白细粉的瓷盒内添了几滴清水,用一支笔和匀,捡出个巴掌大的棉布扑子沾了润膏便往她脸上连拍,拍得?明珠龇牙咧嘴,两个眼一睁一闭,“青莲姐姐,这是什么啊?啊呸,好香的味儿!”

“你别睁眼!”青莲唬她一声,接着又一阵拍,嘴上游丝一样吐气,“这是水粉嘛,你瞧二奶奶好不好看?她见天儿都扑这个,就你邋里邋遢没个收拾,哪里有点儿小姐奶奶的样儿?”

身后响起一声闷气,明珠将眼皮撩开,即见镜中宋知濯的脸上按捺不发的笑,她朝镜中凶巴巴瞪一眼,“怎么,连你也觉着我不好?我可哪里比得?上你的青梅竹马呢,我是野丫头嘛,她原是大家闺秀,就是这些玩意儿我连见也没见过?。”

见她唇上活撅出一朵牡丹花儿来,叫宋知濯也没脾气,手搭上她的肩软哄一阵,“我瞧你多心?了不是?你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①’,怎么能是邋遢呢?青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珠不描眉扫粉难道不比好些描眉扫粉的好看?我瞧你就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好看得?紧!”

适才镜中那个又笑了,一瞧自己眉也白、唇也白,竟像活化的鬼一般,立时眉心?紧蹙,“青莲姐姐,你是不是哄我啊?二奶奶可不是这样,我这就跟我吊死鬼一样,还不如不画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的姑奶奶,急什么?”这厢上完粉,青莲又换了一只棉布扑子,比先?前那个略微小些,蘸取一层薄薄的桃红的胭脂膏子,在她眼上连周围一片点点扑上,得?闲踅回一眼,“少爷,您去床上坐着吧,好了您再瞧,省得?这小妮子心?不定。”

坐在床上,宋知濯心?痒难耐,闲时盘腿到床上捡起枕边一本书翻起来,并放下两层软绡,“青莲,柜子里有给她新作的衣裳头面,你一并给她换上,她晓得?放在哪儿的。”

这一等?,似等破晓、如等?天光,他仿如等?新婚的妻子,在此之间,他们从没见过?面。他怀着忐忑的期待,直到明珠的霜白软缎鞋尖儿隐约出现在宝幄后头,“嗳,你瞧瞧怎么样?”

循声而上,先?见彩蝶在她裙上盈舞、百花在她裙间绽放,氅袖上,有将将才南飞而去的大雁回归,围绕她这朵含苞欲放的菡萏。额顶小凤冠上的蓝宝石如天地之眼,晚春初夏,他们共同度过的须臾时光,此刻都一一展现在她身上,天上人间,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你怎么不说话儿?”她说,声音携流萤而来。在他呆滞的眼中,她俯身自视,神色如四季的花儿一齐调谢,“不好看啊?我也觉着怪怪的。”她摊出掌心?,上头耷拉着两只珍珠耳坠,仿佛为不能替她添光增彩而失落,“喏,我小时候虽穿了耳洞,久了不用,都合上了,这个戴不上去。”

言罢,她将耳坠丢在床上,手指摩挲耳垂,“嘶……。”

“怎么了?”片刻间,宋知濯便跪膝而起,用自己的手取代她的手,细瞧着两个耳垂上竟渗出点点血迹,“怎么流血了?”

轻绡已被青莲挂到两侧半月钩上,她浅笑一声儿,奚落一会子,“那耳洞分明长起来了,她只不信,捏着坠子一顿猛戳,您瞧,可不是戳得又红又肿的?,”接着,她软软将明珠又抬起的手拍下,“嗳,别挠,仔细破伤风!”

霎时间,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娇容,宋知濯忙赶着吩咐,“去拿药膏给她涂上。你真是,戴不上就不戴,有什么要紧?”

“我不是想给你争争颜面嘛……。”

睇见她软软的身子娇娇的唇、满面桃红只渡春,叫宋知濯叱责的话再不能出口了,连心?都软得?跟一块儿嫩豆腐似的提不起,“我的颜面原该我自己争的,不该劳你。况且,你已经够好看了,比我见过?的女人都美了许多倍,别说这府上,就连满京城都比不过?你去。”

“真的?”霎时,明珠眼抬起殷殷的开怀,转头又将信将疑,“比二奶奶还好看?”

大概是“青梅竹马”的笑话儿横在她心?上,令她如鲠在喉。宋知濯指头捏起她鼻尖摆一摆,“在我心?里,比世人都好看。”

这下,明珠可有些得?意了,将软腰一挺、伙同青莲推着宋知濯,挺过乱红千秋、软娇迭媚,直挺到祠堂上见到楚含丹那一刻,气焰随堂上缕缕青烟顿时萎靡。

堂中,满室烛火与白日交织,辉煌的光照耀着楚含丹,茜素红的流光锦长褂罩着淡粉绉纱襦与银红浣花锦百迭裙,宝髻松松挽就,头上玛瑙石点缀一只金凤冠,鬓间一只金蝶飞舞,她一回首,即见堂皇宫阙。

她才是天上人间、独此无二,明珠自惭形秽,边上却无人撑腰,宋知濯已被人推到另一个祠堂,这边独有女眷。楚含丹自浮光袖口中牵出一条绯红丝绢,缓缓迎上,将她细扫一遍,“呀,大奶奶,你今儿好美,这衣裳真衬你,早这样穿多好。”

巧笑中,身后响起一声轻嗑,“怎么来的这样晚?一家子都到了,偏你未到,一回是你不懂这府里的规矩,二回又是为什么?莫不是瞧不上我们一家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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